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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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冷漠地凝視着,史蒂夫出于同樣的原因,不斷地變換腳的位置,仿佛桌子下面熱得讓他不舒服。

    維羅克先生回到了原座位上,他好像又把寂寞找了回來,維羅克夫人的姿态發生了微妙的改變,史蒂夫也停止折騰雙腳,因為他非常敬畏姐夫。

    他看着姐夫,眼神中帶着尊重的同情。

    維羅克先生看上去很不愉快。

    他的姐姐曾經告訴他(在公共馬車上),維羅克先生在家裡很不愉快,所以不要再惹他不高興。

    史蒂夫在幾種壓力下會變得有自制力:父親的怒火;紳士房客的惱怒;維羅克先生随時都有可能爆發的毫無節制的苦惱。

    這幾種壓力很容易遇見,但史蒂夫感到很難理解,隻是最後一種的精神效率最高——因為維羅克先生是個好人。

    他母親和姐姐給這種行為建立了堅守的倫理學基礎。

    這個倫理學基礎是她倆瞞着維羅克先生樹立起來的,并且加以神化,實際上她倆的動機并非為了真正的倫理學。

    維羅克先生并不知道這點,不過,說他不想在史蒂夫面前裝好人也不公正。

    對史蒂夫來說,他是個好人,而且是唯一的好人,因為其餘紳士房客來去匆匆,除了他們的靴子外,史蒂夫很難接近。

    至于父親的清規戒律,母親和姐姐的畏縮等于沒有在受害者面前樹立好榜樣。

    這太殘酷了,甚至有可能使史蒂夫不再信任她們。

    就維羅克先生而言,史蒂夫信任他沒有任何困難。

    顯然,維羅克先生好得近乎神秘。

    一個好人的苦惱是令人敬畏的。

     史蒂夫心懷敬意地看着姐夫,借以表示同情。

    維羅克先生的樣子很可憐。

    溫妮的弟弟從來沒有如今近距離接觸到這個神秘男人的善良。

    姐夫的難過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史蒂夫也難過,而且是非常難過。

    由于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這種不愉快的狀态上,他又在變換自己腳的位置。

    他有用四肢的興奮動作表現自己感情的習慣。

     “親愛的,腳别亂動。

    ”維羅克夫人說,既有權威又溫柔。

    然後轉過身來用一種冷漠的聲音問丈夫:“你今晚出去嗎?”她能如此變化說話的腔調,說明她有高超的說話技巧。

     這個問題似乎讓維羅克先生非常厭惡。

    他生氣地搖頭,沮喪地低垂着雙眼,看着自己盤子中的奶酪整整有一分鐘的時間。

    然後,他站起身來,在店鋪門鈴的喧嘩中走了出去。

    他的行為如此怪異,并不是因為想讓别人讨厭,而是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的躁動。

    現在出門沒有好處,他在倫敦找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但他仍然出去了。

    他思緒重重地走着,在黑暗的街道上走,在明亮的街道上走,走進走出兩間酒吧,仿佛有意在外面過夜似的,但最後仍然回到了令他煩惱的家裡。

    他疲憊地坐在櫃台的後面,可那些思緒急切地圍繞着他,好像幾隻饑餓的黑色獵狗。

    他把大門鎖了,熄滅了煤氣燈,帶着思緒走上樓梯——這些思緒對一個要上床睡覺的人來說簡直是一隊可怕的警衛。

    他的妻子已經先上樓睡了,她豐滿的體形在被單下若隐若現,頭在枕頭上,手放在面頰下。

    他本想借助萌芽中的睡意,趕快擁有一顆平靜的心靈,但這個願望被眼前的這一幕給驅趕走了。

    在白布的襯托下,妻子圓睜着的大眼睛顯得特别遲鈍和陰郁,她紋絲不動地躺着。

     她的心靈是平靜的。

    她覺得事情不必深究,這是她的本能,這個本能給了她力量和智慧。

    這幾天,維羅克先生沉默寡言,她感到心裡壓力很大。

    實際上,她的精神也受到了影響。

    這時斜躺着沒動的她平靜地說道: “你穿着襪子亂跑要感冒的。

    ” 這句反映妻子關懷、女性謹慎的話,完全出乎維羅克先生的意料。

    他把靴子放在了樓下,但又忘記穿上拖鞋,于是隻好光着腳闆無聲無息地走進卧室,就好像籠子裡的熊一樣。

    聽到妻子的聲音,他停下腳步,像個夢遊者似的毫無表情地盯着維羅克夫人。

    過了一會兒,維羅克夫人在床單下動了動四肢,但她沒有移動深陷在白色枕頭中的長滿黑發的頭,一隻手仍然放在面頰下,那雙烏黑的大眼睛仍然一眨不眨。

     她看到丈夫毫無表情地盯着自己,又想起平台對面母親房間裡是空蕩蕩的,孤獨感讓她感到一陣劇烈的痛苦。

    她從來沒有跟母親分離過,她倆一直相互支持,這也是她的感受。

    如今她對自己說,母親已經走了——永遠地走了。

    維羅克夫人不想自欺,然而,史蒂夫還在。

    想到這裡,她說道: “母親做了她想做的事。

    我覺得毫無意義,我相信她不會覺得你讨厭她。

    這件事太惹人厭了,讓我們處境尴尬。

    ” 維羅克先生不是個愛讀書的人,不太會打比喻,但他感到自己與一隻想逃離快要沉沒的船上的老鼠很相似。

    他幾乎要脫口而出。

    他疑心越來越重,非常痛苦。

    是不是那個老婦人已經察覺到了什麼?顯然這樣的懷疑很不合理,所以他保持了緘默。

    但他又感到并非絕對不合理。

    他心事沉重地咕哝道: “或許這樣也不錯。

    ” 他開始脫衣服。

    維羅克夫人非常安靜,安靜極了,雙眼發愣,仿佛在做夢,安靜地凝視着。

    她的心在刹那似乎也停止了。

    就像常言說的那樣,她那天晚上有點“身不由己”,一句很普通的話,對她來說可能有多種意思——而且大部分是令人讨厭的意思。

    母親走了能不錯嗎?為什麼呢?但她沒有陷入無謂的推測中去,她确信很多事情不可深究。

    她是個講求實際的人,又很精明,所以立即就把史蒂夫的問題提了出來,因為在她内心中,照顧好史蒂夫就是她的唯一目标,這個目标永遠不會有錯,且具有本能的力量。

     “我真不知道在這頭幾天裡應該如何才能讓那個孩子高興。

    他白天晚上都很難過,可能需要好幾天才能恢複正常。

    他就是這樣一個孩子,我不能沒有他。

    ” 維羅克先生繼續脫他的衣服,但心思完全沒有放在脫衣服上,他就好像孤零零的一個人在渺無人煙的沙漠上脫衣服一樣。

    在維羅克先生眼前,我們共同繼承的這個美好地球卻變成了一片荒原。

    隻有樓梯平台上的那座鐘還在孤獨地走着,把嘀嗒聲送入房間與人做伴。

     維羅克先生在他的那半邊床上睡下,在妻子的背後躺下,一言不發。

    他的粗胳膊留在了被子外面,好像被丢下的武器,或是被遺棄的工具。

    就在那個時刻,他差一點把全部心思都告訴妻子。

    此時似乎是個美好的時刻。

    他從眼角看到妻子白睡衣裡的豐滿肩膀、後腦勺上為睡覺梳起的三根辮子,辮子頭上還系着黑帶子,但他還是忍住沒說。

    維羅克先生愛他的妻子,因為妻子就應該被愛——從婚姻角度看,妻子是丈夫的主要财富。

    從她為睡覺梳理的頭發看,以及那豐滿的肩膀看,眼前的這一切具有一種令人熟悉的神聖感——平靜家庭生活的神聖感。

    她一動不動,看上去龐大、無形,就如同一個斜躺着的原始雕塑。

    他想起了她那望着空空如也的房間大睜着的雙眼,她是神秘的,具有一切生命現象的神秘感。

    他雖說是斯托特—瓦騰海姆男爵手下的著名間諜,還提供了機密情況,但無法破解妻子的神秘。

    他是很容易被吓到的。

    他很懶惰,而懶惰才是他能維持好脾氣的真正秘密。

    他因為愛憐、膽怯、懶惰而不願去破解妻子的神秘。

    等到将來肯定會有更多的時間的。

    他在那間睡意綿綿的寂靜房間裡,就這樣忍耐着。

    忍耐了幾分鐘的時間,他忍耐不住了,宣布了一項重大決定。

     “我明天要去歐洲大陸。

    ” 妻子可能已經入睡,他說不準。

    實際上,維羅克夫人正聽着他在幹什麼。

    她的眼睛大睜着,平靜地躺着,心中仍然維持着那個信念,許多事情不必去深究。

    從另一個角度看,維羅克先生經常做這樣的旅行。

    他要去巴黎和布魯塞爾備貨,他經常親自去當地購買。

    在布雷特街的這間店鋪裡,幾個業餘革命者形成了一個秘密組織,這個秘密組織隐藏在維羅克先生的正常業務之下,而維羅克先生在神秘的性情和生存需要的驅使下,竟然做了一名職業間諜。

     他停頓了一小會兒後,又補充說道:“我要走一周或兩周時間,白天請尼爾夫人來幫忙吧。

    ” 尼爾夫人是布雷特街上的女傭。

    她嫁給了一個放蕩的工匠,生了許多小孩子需要撫養。

    她的胳膊是紅顔色的,粗陋的圍裙抵着腋窩,在肥皂水和朗姆酒的味道中,在擦洗玻璃的喧嚣聲和水桶的叮當聲中,她傾訴着窮人的苦難。

     維羅克夫人内心懷有深刻的目的,用最膚淺的語調冷漠地說道: “沒有必要讓那個女人整天在這裡,我和史蒂夫能幹好。

    ” 她等着樓梯平台上那台孤零零的鐘又向永恒的深淵了嘀嗒了15次後,才問道: “我能熄燈了嗎?” 維羅克先生用沙啞的聲音,猛地對妻子說: “熄燈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