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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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羅克先生10天後從歐洲大陸回家了,奇妙的國外旅行顯然沒有使他精神振作起來,也沒有因為回家而喜悅。

    店鋪的門鈴響了,他走進家裡,一副陰郁、惱怒、疲憊的樣子。

    他手拿着行李,低着頭,大步直接走到櫃台的後面,然後倒在椅子上,仿佛他是從多佛走回倫敦的。

    此時是早晨,史蒂夫正好在給櫥窗撣土,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眼光裡充滿了敬畏之情。

     “這裡!”維羅克先生一邊說一邊用腳輕輕踢了一下放在地闆上的旅行包。

    史蒂夫急忙趕來拿起旅行包,興高采烈地提着走了。

    史蒂夫的身手之快,讓維羅克先生大吃一驚。

     門鈴響的時候,尼爾夫人正在用石墨擦亮會客室的壁爐,她從會客室的門向外望,看到維羅克先生進來,于是趕緊站了起來,戴着圍裙,披着一身長期勞動留下的油污,跑到廚房告訴維羅克夫人“你家的主人回來了”。

     溫妮僅走到店鋪靠裡的門口就止步了。

    “你一定要吃早餐了吧。

    ”她站得遠遠地說。

     維羅克先生稍微搖了搖手,仿佛接受了一個本不可能的建議。

    他走進客廳,并沒有拒絕擺在面前的食物。

    他像在外面飯館裡吃飯那樣,把帽子向後腦勺推,露出前額,大衣的下擺懸挂在椅子的兩側,形成一個三角形狀。

    飯桌很長,桌上蓋着棕色的油布,溫妮就在飯桌的對面。

    溫妮像妻子那樣平靜地跟丈夫講話,她講得很巧妙,很适合丈夫遠道回家這個特點,就好像珀涅羅珀對待遠遊回來的奧德修斯一樣。

    維羅克夫人在丈夫不在家的時候并沒有編織什麼東西,卻把所有樓上的房間徹底地進行了清掃,賣了一些家具,見了米凱利斯先生幾面。

    他在最後一次見面時說,他要去鄉下的農舍中住一陣子,農舍的地點在倫敦去查塔姆和多佛的路上。

    卡爾·雲特也來過一次,是由他的那位“可惡的管家婆”用胳膊挽着來的,他是個“令人讨厭的老頭”。

    關于奧西彭同志,她沒說什麼,因為她僅簡單地接待了他一次,他隔着櫃台站着,臉上毫無表情,遠遠地凝視着。

    當她提及這位健壯的無政府主義者的時候,她停頓了一下,臉上泛起一絲薄薄的紅暈。

    當她有機會開始談論家庭事務的時候,她馬上談起弟弟史蒂夫,她說這個孩子總是悶悶不樂。

     “媽一走,他就這樣了。

    ” 維羅克先生既沒有說“可惡!”也沒有說“史蒂夫該死!”由于他沒有把心中的秘密告訴維羅克夫人,所以她并不感激他的慷慨大度的克制。

     “這不是說他比平時幹得少,”她繼續說,“他變得很有用。

    你會覺得他能為我們做很多事。

    ” 維羅克先生昏昏欲睡,随便看了史蒂夫一眼,史蒂夫坐在他的右邊,樣子柔弱,臉色蒼白,玫瑰紅色的嘴茫然地張着。

    維羅克先生看史蒂夫,并非是對史蒂夫表達不滿。

    這一眼其實沒有什麼蓄意。

    即使維羅克先生确實有過妻弟很無用的想法,那也是一種短暫的模糊意識,缺乏那種能改變世界的力量和耐性。

    維羅克先生把身子靠在椅子背上,摘下了帽子。

    還沒有等他把帽子放下,史蒂夫就把帽子搶了過來,虔誠地拿進廚房裡了。

    這讓維羅克先生再次大吃一驚。

     “阿道夫,你能讓這孩子做任何事情,”維羅克夫人說,态度極為頑強和鎮定,“他會為你赴湯蹈火的。

    他……” 她有意地停頓了一下,把耳朵轉向廚房門。

     尼爾夫人正在擦地闆。

    看到史蒂夫,她便哀傷地抱怨起來,因為她看到溫妮偶爾給史蒂夫1先令,所以覺得能比較容易地誘使史蒂夫捐一些給她的小孩子。

    此時,她的四肢都浸在水裡,渾身濕漉漉的、髒兮兮的,跟生活在垃圾箱和髒水池裡的兩栖動物一樣。

    盡管如此,她像往常一樣,來了一段開場白:“你多好啊,什麼都不用幹,像個紳士一樣。

    ”此後,她就繼續她那沒完沒了的訴苦,雖然聽上去可憐,但都是假話,這能從她滿嘴的廉價朗姆酒味和一身的肥皂泡沫獲得驗證。

    她使勁地擦地闆,不斷抽鼻子,喋喋不休地說着。

    她的感情是真摯的。

    在她那細小的紅鼻子兩側,老眼昏花的雙眼裡流着熱淚,因為她感到這個早晨她确實需要獲得一點激勵。

     在會客室裡,維羅克夫人根據自己的經驗做出了評論: “尼爾夫人又在講她那幾個小孩子的悲傷故事了。

    她不能總謊稱那幾個小孩子都是嬰孩,其中應該有大孩子,能自己做點事了。

    她的故事隻能使史蒂夫生氣。

    ” 維羅克夫人的這一番話,立即就獲得了證實,因為廚房的桌子上發出“砰”的一聲。

    史蒂夫越聽就越同情,當他發現自己兜裡沒有一分錢時,便惱怒了。

    由于他沒有能力立即解決尼爾夫人“小孩”的困苦狀況,他覺得必須要求某人去為此受難。

    維羅克夫人站起來,走進廚房去“制止這件荒謬的事”。

    她的态度堅決而且平緩,她知道,尼爾夫人拿到她給的錢後會直接去附近那間散發着黴味的低劣酒館裡喝烈性酒——那是她走向人生終點道路上的歇腳點。

    維羅克夫人對這種行為的評語是深刻的,非常出人意料的,因為她本是個不願深究事情真相的人。

    “當然,她如何能讓自己振作起來呢?如果我是尼爾夫人,我覺得我的行為不會有什麼不同。

    ”維羅克夫人充滿理解地說。

     那天下午,維羅克先生在壁爐前打了好幾次瞌睡,最後終于醒來了,他說想去外面散步,溫妮在店鋪裡說: “我希望你能帶着那孩子一道去,阿道夫。

    ” 這是那天維羅克先生第三次大吃一驚。

    他傻乎乎地盯着妻子,她卻保持着鎮定。

    史蒂夫這孩子,隻要在屋裡無所事事,肯定會郁悶成疾的。

    她承認,這讓她心神不安、精神緊張。

    這話從溫妮嘴裡說出來,就如同誇張一樣。

    但實際上,史蒂夫郁悶的方式非常類似于一隻不高興的家庭寵物。

    他會走到樓梯平台處,盤腿抱頭坐在大鐘的前面。

    無論誰看到他那張蒼白的臉和昏暗中那雙閃光的大眼睛,都會感到不安;一想到他坐在那裡就讓人不舒服。

     維羅克先生對這個新鮮想法一點都不吃驚。

    作為男人,他喜歡自己的妻子——這是相當寬宏大度的。

    但他心裡有一股強大的反對意見,他是這樣表述的。

     “他也許會跟不上我,會在街上迷路。

    ”他說道。

     維羅克夫人急忙搖頭反對。

     “他不會,你不了解他。

    這個孩子很崇拜你。

    如果你真的讓他走失了……” 維羅克夫人停頓了一下,她的停頓是有意圖的。

     “你就繼續散步,不用擔心。

    他會沒事的。

    不久之後,他就能安全地回家。

    ” 這種樂觀的态度使維羅克先生今天第四次大吃一驚。

     “他能行?”他低聲表示懷疑。

    但他的妻弟也許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樣笨,他的妻子應該最有發言權。

    他把昏沉的目光投向别處,嘶啞地說“讓他來吧”,然後再次陷入可怕的煩惱之中。

    那可怕的煩惱也許喜歡躲在騎馬人的背後,并且知道如何與那些不會駕馭馬匹的人保持足夠的距離——比如說維羅克先生。

     溫妮站在店鋪的門口,沒有看到有如此危險的東西正要陪維羅克先生去散步。

    她看着那兩個人走上那條肮髒的街道,一個高大結實,另一個又瘦又小,細小的脖頸,在一對半透明的大耳朵下面,微微翹起的尖尖的肩膀。

    他倆衣服的用料是一樣的,帽子都是黑色的圓禮帽。

    看到他倆穿戴得如此相似,維羅克夫人不禁産生了聯想。

     “也許能成為一對父子。

    ”她自言自語道。

    她繼續想到,維羅克先生也許能成為可憐的史蒂夫生活中那個真正的父親。

    她知道這是自己努力的結果,心頭湧起一股自豪,并暗自慶賀自己在前幾年所做的決定。

    為此,她出了力,流過淚。

     她還有更多值得暗自慶賀的事,她這幾天來注意到,維羅克先生似乎很友善地讓史蒂夫相伴左右。

    如今,維羅克先生想去散步了,他大聲叫史蒂夫,雖說他的叫法與叫一隻家狗的方式不同,但在本質上是一樣的。

    在屋裡,維羅克先生總是好奇地長時間盯着史蒂夫看。

    他的舉止改變了,雖然仍舊沉默寡言,但不那麼情緒低落了。

    維羅克夫人有時覺得他相當神經質,他的表現可以被視為一種改善。

    史蒂夫也變了,不再坐在大鐘前面悶悶不樂,隻是自言自語,而且威脅人的腔調沒有了。

    他姐姐問他:“史蒂夫,你在說什麼?”史蒂夫僅張開嘴,斜眼看着姐姐。

    偶爾,他莫名其妙地緊握拳頭,獨自一人愁眉苦臉地站在牆跟前,餐桌上攤着給他用來畫圓圈的紙和筆。

    這是個變化,但不是改善。

    維羅克夫人認為,史蒂夫聽了丈夫與他朋友們之間的談話,談話内容對史蒂夫産生了不好的影響,這才造成史蒂夫出現這類興奮的現象,想到這她開始害怕起來。

    維羅克先生在散步時,肯定會遇到許多的人并交談。

    實際情況就是如此。

    交談是他戶外活動的一部分,他的妻子從來沒有深究過。

    維羅克夫人覺得自己處境微妙,但她采取令人不解的鎮定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