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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角色,諸如膽大的猴子、好鬥的矮腳雞和得意洋洋的公雞一類。

    那時候我們盡談論些像死亡、永恒、再生、放蕩、自殺這樣一些沉重的話題,假裝我們所讀過的書并沒什麼,有一天我們也會寫寫自己的事情,好像已完全體驗過生活一樣。

     但就在這種年輕時代自命不凡的生活中,我驚訝地發現了後來日益成熟的想象力的萌芽,甚至在這些如氣吹一般的信件中也會發現一些支離破碎的段落,暗示了當時隐藏的戰火和矛盾,更讓我感動的是我能夠達到一種忘我的境界,而斯坦利,回想起來,卻從未失去自我,他有一種固定的風格,就像套在緊身衣裡一樣。

    那時候我覺得他成熟而老練,認定他将成為一個天才作家,而我隻能是一個庸庸碌碌的記錄員。

    作為波蘭人,他繼承了大量的遺産,我則隻是一個美國人,身世又是含糊不清的。

    斯坦利寫起文章來如同頭一天才從船上下來一樣,而我呢?卻像剛學會使用這種語言,因為我真正的語言是那種大街語言,事實上根本稱不上什麼語言。

    我總是想象在斯坦利身後跟着一大群勇士、外交家、詩人和音樂家。

    我卻沒有祖先。

     我得找一個。

     盡管感到好奇,但是任何對血統的感覺,對與過去有聯系的感覺都是由下面這三種現象喚起的。

    第一,是那些狹窄、古老的街道,布滿了許多小房子;第二,某些不其實的人,通常是一些夢想家或一些狂熱者;第三,是西藏的照片,特别是其本土的照片,這時我會立刻失去方向然後又神奇地回到了家,重新變成原來的我。

     隻有在這種少有的時刻我才知道或假裝明白我自己。

    如此說來,我的這種聯系隻是同一個男人而不是男人們,隻有當我被冷落在一邊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心跳,我真實的存在。

    我的獨立存在就像一株紮了根的植物,有開花就意味着有栽培&mdash&mdash簡而言之就是周期發展的世界。

    在我看來,那些偉大的人物們就是樹幹而不是樹枝和樹葉,而且他們也很容易失去自己的同一性:他們都是同一人類的各種變體,不論他被稱為亞當。

    坎頓斯還是什麼别的。

    我的血統是從他那裡延續來的,而不是從我的祖先那裡,我是那麼敏感地、很快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像所有沙文主義者一樣,斯坦利隻将他的身世追溯到波蘭民族開始的時候,就是普裡派特沼澤地時代,他像一隻黃鼠狼一樣陷在沼澤裡,他的觸角隻伸到了波蘭邊境。

    他從未成為一個真正的美國人。

    對他來說,美國隻是一種朦胧的條件或地方允許他将他的波蘭基因遺傳下去。

    任何變異都歸功于他嚴格的評判和采納,他身上所體現的美國味隻是一種合金,将會在他的後代身上融化。

     斯坦利從未洩露這一成見,但這種成見的确存在,而且總在暗處證明它的存在,他對一個詞或詞組的強調總能流露出他的真實感情,他對這個發現自我的新世界極度厭煩,他隻是使自己活着而已。

    正如我們所說,他隻是生活在意念之中。

    盡管他的生活閱曆都是消極的,但依然很有作用。

    就像給電池充電一樣:他的子女會延續他的生命。

    有了他們,波蘭民族又将有自己的夢想、渴望和抱負,很高興自己生活在這樣的媒介時代。

     我得承認,對我來說,享受波蘭精神的熏陶是一種奢望。

    我把它稱作波蘭式的,是一個内陸海洋。

    像裡海一樣,四周都留下了人們的足迹。

    在這片波濤起伏的。

    污濁的水面上,從那些隐藏的暗礁和說不出名字的地方,飛來了許多巨大的候鳥,預示着一個波蘭人的過去和未來。

    環繞這片海的一切都是有害的。

    敵對的。

     我過去常常問自己。

    比起這座通天塔的優美景色,英語的豐富體現在哪兒呢? 幾個波蘭人使用自己的民族語言,不僅能同他的朋友,也能同世界上各地的同胞講話。

    在我這樣一個外國人聽來,波蘭朋友的話就像是冗長不堪的獨白,是說給那些身處海外移民聚居區内外的無數靈魂聽的。

    每個波蘭人都把自己看作傳說中的種族寶庫的秘密看護人,随着他的死亡,某些秘密積累起來的、外族人不可理解的無形東西也就消失了,但在這種語言中一切都不曾失去。

    隻要還有一個波蘭人講話,波蘭就會存在下去。

     當斯坦利講波蘭語的時候他就變成另一個人了,即使是同一個像他妻子索菲一樣卑微的人講話的時候,他或許是在談論牛奶和餅幹,但我聽來就像是又回到了過去的時代一樣,沒有比&ldquo煉丹術&rdquo這個詞更适于描繪波蘭語的變調和不諧調的了。

     恰如一種強溶劑,波蘭語将模仿、概念、象征或比喻都轉換成一種神秘的透明液體,這種透明液體有一種樟腦味,通過其甜蜜的回味暗示了思想觀念永恒的變化。

     就像冒着氣的噴泉從火山口噴湧而出,波蘭音樂&mdash&mdash因其還算不上一種語言&mdash&mdash吸收了一切與之有聯系的東西,用那些刺鼻的、難聞的煙氣來熏陶人們的大腦。

     一個采用這種媒介作為交流手段的人不再隻是一個凡人,因為他已運用了神的魔力。

     《魔鬼的研究》一書隻能用這種語言來寫。

    要說這是超人的特點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做一個肖尼人并不意味着做一個波蘭人。

    波蘭人是獨一無二的,不可捉摸的,是人類最初的發起人,是推動人類前進的最原始的動力。

    他們的國土是可怕的死亡之地。

     對他來說,太陽早已熄滅,地平線也不再是無邊的。

    他是這個種族的亡命之徒,咒罵自己,又自我肯定。

    讓這個世界結束嗎?他甯肯把它拖到無底洞裡。

     當我到室外伸展四肢的時候,頭腦裡總是出現這種反應。

    離斯坦利家不遠之處有個地方與我小時候就知道的那個地方有許多相似之處。

    一條黑如墨汁的運河橫貫它。

    那污濁的河水臭氣熏天,如同一萬匹死馬所發出的惡臭,但在運河周圍卻有一些婉蜒的小巷,彌漫着煙霧的街道仍然用鵝卵石鋪成。

    那年久失修的人行道的兩側是些很小的簡陋小房,裡面傳來了窗子從窗軸上掉下來的聲音,從遠處看去,給人一種巨大的希伯萊字母的印象。

    街上布滿了各種家具、古玩、廚房用品、各種工具及材料。

    這真是社會大世界的邊緣。

     每次我來到這個小人國的世界就像又變成了十多歲孩子,隻是我更敏感,記憶更活躍,更加感到饑餓難耐。

    我可以同過去的自己對話,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個邊走邊吸鼻子,邊瞪大眼睛看的孩子。

    無疑這就是我正與之對話的那個我,一個受到正義的高等法庭吸引的我。

    在這個思想競技場上,斯坦利總是存在于我溫柔的想象中。

    他就是那個我把兒時的思想傳給的無形戰友。

    他是由三部分組成的&mdash&mdash移民、孤兒、乞丐,我們彼此理解因為我們完全不同。

    他所妒嫉的我會鄭重地給他,我所渴望的他則用污濁的嘴喂我。

    我們就像暹羅魚一樣暢遊在孩提時代淡灰藍色的湖面上。

    我們并不知道誰在保護我們。

    我們享受着想象中的自由。

     是榮耀感和對昆蟲羽化的疑惑,讓我對童年時代産生了興趣。

    小時候的時光是很美好的,時間也仿佛流逝得特别緩慢。

    外界停滞了,那不是人類的世界,也不是沉睡中的自然界,而是岩石、礦物和物體所共同&lsquo組成的無生命的世界&mdash&mdash它正在孕育着&hellip&hellip我們屏住呼吸以童貞的眼光看着這一切,生命潛在的領域被慢慢發現了。

     不可見的射線從宏觀宇宙和微觀宇宙裡永恒地放射出來。

    人的身體就像一個小宇宙,而這小宇宙與外界的宏觀宇宙是一樣的。

    眼睛閉合之間,我們能從物質現實的虛僞中解脫出來。

    我們在同心的射線場中邁出的每一步,都在使自己獲得新生,而死亡是沒有意義的。

    一切都在改變,震顫,繁殖和再繁殖。

    世界萬物的本質往往掩蓋在表象裡,世上的人也如此,在人們冷漠的外表下往往也有一顆天使般的心靈,而一旦天使般的心靈起作用了,肉體的世界則燃發出光彩。

    像甯靜、永恒的花朵四處開放。

    何必要愚蠢地到星際空間裡去尋找天使呢?人的愛心就是一切。

     當我走到運河的兩岸,我内心的小世界正等待着天使的降臨。

    我不用再去細細體驗這個世界,因為在我的心中就有一個。

    而無論我睜眼閉眼,我對它都一清二楚。

     這個内心世界不是以妖法來引誘人的,而是真的魅力無窮。

    在這種極大的幸福中我的思想在轉變。

    殘破的、衰落和肮髒的世界都在變化。

    在天使顯微知著的眼睛下世界是由神聖的細小部分組成的;而在天使富有遠見的眼睛裡,世界是無限大的一個美好整體。

    在天使看來,美好的精神世界與事物的大小無關。

     但人們往往鄙陋無知,對物質世界有一種可憐的想法,當他透過天文望遠鏡看見并驚訝于宇宙之大時,他明白他已成功地由無限宇宙觀轉變到有限的宇宙觀。

    在他眼看到那宇宙的偉大時,這使他有一種渺小的感覺。

    即使他從望遠鏡的目鏡裡觀察到的宏偉景物也不會引起他偉大的感覺。

    那隻會增強他自身渺小的感覺。

    于是人們更願意呆在自己的軀殼裡,在他發現了遠遠超過他自身以外的宏觀宇宙之後。

    因為自己的軀體不會被一個白細胞吞噬,而這種想法平息了自己的痛楚。

    不論使用望遠鏡還是顯微鏡,也不管它們能把各部分放大到有多大,也不會帶給人任何喜悅。

     人的遠見越卓越,就會覺得對這宇宙越敬畏。

    人也明白&mdash&mdash即使他拒絕相信&mdash&mdash通過人的眼睛,人永遠也不可能洞穿宇宙的秘密。

    要想洞穿這裡面的秘密&mdash&mdash某些人宣稱他們已經洞穿&mdash&mdash需要另外更多的&ldquo眼睛&rdquo,隻有通過天使之眼人類才能認識這個世界的真谛。

     這種真谛隻有在去粗取精、去僞存真之後才能找到,而且往往不是寫在書上的。

     我常拿着一本叫《漢姆生》的書在運河邊上散步,那書上就描述了這迷人世界和諧的真谛。

    這種着迷的感覺也許像一種喜極後的暈眩,就像我們坐在電車上全速行進卻發現司機不在他的座位上時的那種感覺。

    在那以後是完全的快感。

    要讀懂這本書卻很難,讀者常把這歸咎于作者的拖沓贅述,這說明讀者思想的節拍落後了。

    就像他徘徊在文學組成的有生命的大廈前。

    徘徊又徘徊,他知道原來沒碰到的思想指路人會走過來給予他指導。

    這指路人就像索茲一樣的偉人,而沒準兒這個問題也許就像1+1=2那麼簡單。

    顯然我們的一切都沫浴在宇宙之光中。

    在這種情況下讨論星際空間及其深層内涵顯然是很容易有片面的地方。

    所以《漢姆生》的作者首先聲明,他是以出世的觀點來探讨這個問題的。

    讓讀者自己直接去面對浩瀚的宇宙。

    讓讀者自己在宇宙裡自由地遨翔,不斷探索,在理性與非理性之間來發現和認識。

    而宇宙是什麼樣的呢?也許這地方大不過一個街區,這裡有小精靈們在你的花園裡勞作。

     不落的火花,似曾相識的音樂和着小蟲的呢喃、樹葉的沙沙聲。

    這是多麼令人愉快的天堂呀,還有熟悉的花、鳥、石子,這是多麼令人陶醉啊!我又想起了《漢姆生》,我和斯坦利因為這本書共同分享了許多不凡的經曆,當我們還是孩子、在街上過着一種古怪的生活時,這種生活就使我們有機會遇見了許多神秘的造訪者。

     (而這一切,我們都是在不很确定的情況下邁出的正确的第一步。

    )我們就是随着時代的發展不斷産生的先鋒派作家中的一員。

    當時我們還不知道,後來人們稱我們為浪漫主義、神秘主義、印象主義、惡魔主義。

    還是在搖籃階段,一些不為人理解的、稀奇古怪的作品就産生了。

    也正是我們,使一些瀕臨湮滅的書保留了下來。

     我們在等待,以猛獸捕食般的耐心,等待現實符合而且證明我們的預感。

    我們螺旋般地前進,一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徒勞地想使我們的世界與世俗的世界相一緻。

     在我們身體這個小世界裡,天使潛伏在那兒,在生命的鼓動下。

    随時要在人的心靈裡占據主動。

    隻有當我們被殘酷地分開時,我們才想方設法地取得交流。

    通常,我們與神的交流隻是在睡夢裡。

     我是在一條熟悉的大街上,尋找一所特别的房子。

    我一踏上這街道,心就狂跳起來,這是我生命意識中的街道。

    這是能讓我在夢中回到過去的街道。

    每座房子、每條走廊、每扇大門。

    每片草坪、每個石頭、每根樹幹、每根枝條都仿佛在叙說着什麼,意味深長。

    此情此景,堆積在我的記憶中,我感動得要被這威力融化了。

    這條街既無起始也無盡頭,隻是模糊氛圍中的一小部分。

    是無邊無際、無限宏大的宇宙中的一個有活力的部分。

    雖然這條街上沒有人活動的痕迹,但這并不意味着它被人遺棄,無人居住。

    實際上,它是最生氣勃勃的一條街道一因為它活在人們的記憶中。

    就像一座神秘的墳墓被許多看不見的主人占據着一樣。

    我無法說是走過還是跑過這條街道,實際上是這條街道包圍了我、吞沒了我。

    隻有在昆蟲的世界裡,才能找到與此相媲美的感覺,在昆蟲世界裡,吞食是令人快樂的,而被吞食更是無法用語言描述的享受。

    也許,這就是另一種與外界的聯合。

    反向的聖餐。

    這個夢的結尾方式也是一樣的,我突然覺得斯坦利正在等我。

    他站在街道的盡頭&mdash&mdash不是盡頭,而是模糊的邊緣,在那裡,光和其它物質融合在一片輝煌中。

    他簡單幹脆地招呼我:&ldquo來,我們走吧!&rdquo立刻,我趕上了他的腳步,一起向前。

    可愛的街道慢慢地旋轉起來,就像一個看不見的調音師在開動機器。

    街道的拐角與另一條街道巧妙地交叉了,這交叉的街道就像我們童年時代街區的模式。

    從這裡開始就是過去之旅了,從夢中的時代到另一種過去的時代。

    這&ldquo過去&rdquo的時代生機勃勃,&ldquo充滿各種回憶、很膚淺的回憶。

    其它的&rdquo過去&ldquo卻意味深長地反射着光芒,流動而不固定,這使它無法同現在和未來分離開來。

    而這種&rdquo過去&ldquo又是永恒的,我說它是一種&rdquo過去&ldquo 意指一種回歸。

    但又不是真正的回歸,而是一種重建。

    就像魚兒又遊回了原始同類之中、當不可聞聽的音樂響起來時,我們知道我們的确還活着。

     斯坦利在第二個夢中所充當的角色是重新點燃了記憶的火焰,而當他喚醒了我所有的記憶時,我覺得我應當和他告别了。

    斯坦利對扮演這種角色有一種本能的熟練,就像指南針總是對地球磁場那麼敏感一樣,我和斯坦利仿佛走在一條陡峭的工字型的小路上,這是一條充滿了回憶的小路。

    我們像蜜蜂一樣,經過一朵又一朵的花,我們吸飽了蜜之後,又回到蜂房中。

    在蜂房的入口,我告别了斯坦利,擠進蜂巢。

    我的兩耳充滿了海潮一般的嗡嗡聲,所有的記憶都停滞了。

    我深深地藏在迷宮一般的巢裡,像飄蕩在星雲之光裡的能量粒子一般安全和自由、活躍。

    我這深深的一覺好像使我修複了靈魂。

    當我醒來時,我已經獲得新生了。

    我未來的日子像草坪一樣伸展開來。

    我已經沒有了過去的記憶,就像一枚剛鑄好的鋼蹦,等待着第一個來使用它的人。

     就是從那天開始,我就一直想再碰到那些可以改變生活道路的人。

    那些陌生的人走過來打個招呼,就好像是我的老朋友一樣。

    &ldquo我們像兄弟一般用古老的語言友好地交談着,絕不用現代的俚語。

    我們的交流是迅速而意味深長的,即使是天生的聾啞人也能理解。

    對我來說,交流隻有一個目的&mdash&mdash使人們有一個更好的人生目的,改變我的人生道路,就像我過去所說的一樣,改變我在星空中的位置。

    這些陌生人,來自另外一個世界,使我如醍醐灌頂。

    由于有了這些新思想,我得以從舊的宿命論中掙脫出來,就像夢也有盡頭一樣,我仿佛也坐着輪椅找到了生命的活力。

    景色是多麼的壯麗,西藏的風景正召喚着我登上世界屋脊。

    我也确實知道人思想内的小世界與外面現實世界的巨大變動正在與我新的人生方向漸趨一緻。

    我知道我将更孤獨。

     因為現在沒有什麼事值得我震驚,但是我也的确不再孤獨,因為我就處在一群孤獨的智者當中,我們每個人都說着一種隻有我們自己才懂的語言,就好像許多遠方的神仙聚集在一起,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無限的世界。

    這是我覺醒後的第一天,它能持續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