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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quo我感覺到一種升華照亮了我的内心,&rdquo路易斯。

    蘭伯特說,&ldquo它讓我能照亮整個世界,而我卻是被圍困于一種混沌的礦物質之中。

    &rdquo這段巴爾紮克借助故事主人公說出的話,恰如其分地表。

    達了我内心深處所承受的不為人知的痛苦。

    我一個人同時過着兩種迥異的生活:一種是快樂而繁忙的;一種則是苦思冥想的。

    在那個充滿動感的角色裡,每個人看到的都是表面的我;而在另一個角色裡,卻沒有人認識我,甚至連我自己都不認識自己。

    不論事情如何毫無頭緒,接二連三地發生,我總能在自造的間隙裡于沉思默想中迷失了自己。

    我隻需片刻就可以同外界隔絕,從而回到内心的自我;但要寫作,卻需要長得多的獨處時間。

    正如我多次指出的,寫作的過程永遠不會中斷,但是從内心活動到将其轉化為語言的過程總是&mdash&mdash而且那時候尤其是&mdash&mdash跨度很大的一步。

    現在,我常常很難記起自己何時何地說過什麼話,是否已經說過,還是打算在某一時間說。

    忘記可以分成普通的忘記和特殊的忘記,而後者很可能由于同時生活在兩個世界中所導緻。

    忘記的後果之一是,你無數次地重複經曆同一件事;更糟糕的是,無論你寫到紙上的是什麼,都仿佛是你在腦子裡已經寫過的内容的無限制重複。

    陷入一種似曾相識的狀态,反複遇到同一個人走在同一條街道上,身處完全相同的環境;這些人人熟悉的萦繞于夢中的微妙體驗,于我卻常常出現在清醒的時刻。

    有多少次,我絞盡腦汁地回想某個念頭、某種情境、某個人物何時曾出現在我的筆下!我發瘋似地回憶,&ldquo它&rdquo是不是在我不經意毀掉的草稿裡出現過;而後,當我認定&ldquo它&rdquo是我心中一個永恒的主題,一個我在腦海裡寫過成百上千遍但從未落到過紙上的主題,于是我将它記下來,以便等時機一到就寫,以了卻這樁心事,将它永遠埋葬。

    我做了記錄&mdash&mdash随即又欣然遺忘。

    &hellip&hellip就好像有兩個旋律在同時進行:一支為我自己心靈深處的探索而奏,一支則為公衆而奏,而我為之奮鬥的目标,則是将我内心永恒旋律的部分精髓嵌進那支為公衆而奏的旋律。

     我的朋友們從我的舉止中覺察到了這種内心世界的掙紮和動蕩,但他們為不能在我的作品中看到這些而深感遺憾。

    我幾乎感到對不起他們,但是在我内心深處卻永遠有一個固執的聲音不停地告訴我:&ldquo一旦你展示了真實的自我,他們就會把你給毀了。

    &rdquo這個&ldquo他們&rdquo不單指我的朋友,而是指整個世界。

     有時,我會遇到一個能讓我付出整個身心的生命,但是這些生命隻能在書中找到,這對我而言比死去的他們還要可悲&mdash&mdash因為他們從來隻在想象中存在過。

    聽聽我和那些同源的魂靈們的對話吧!&mdash&mdash那些靈魂深處的反思,沒有一個字被記錄下來過,它們是無從記錄的。

    這些對話是用一種并不存在的、簡單、直接、透明的語言進行的,文字在這裡沒有絲毫意義。

    但這語言也不是靜默的、同神靈交流時用的語言;是喧嘩、騷動的語言&mdash&mdash心靈的喧嘩,心靈的騷動,但是,沒有聲音。

    如果我召喚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麼就是一個&ldquo完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rdquo&mdash&mdash也就是說,既是我們通過小說、日記和書信所熟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又是未留下任何文字記載的另一面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這麼說,是典型和原型結合之下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的語言永遠豐滿、洪亮、真實,永遠無懈可擊!永遠如音樂一般回蕩在人們耳邊&mdash&mdash無論是聽得見的還是聽不見的,有記錄的還是無記錄的。

    這一語言隻屬于陀思妥耶夫斯基。

     在經過了這些難以形容的喧嚣動蕩的心靈溝通之後,我常常坐下來,以為最後的時刻終于到來了。

    &ldquo現在我能說出來了。

    &rdquo我這樣告訴自己,然後我就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一聲不響,任思緒在空靈之中飄飄缈缈。

    我可能會這樣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全神貫注,忘卻了周圍的一切,然後,我會被某個意料不到的聲音或幹擾從這種入定的狀态中驚醒,看看滿紙的空白,于是緩慢地、艱難地寫下一句話,我看隻是一個詞語。

    接着我就會盯着寫在紙上的字,好像它們出自一隻陌生的手一般。

    通常這些發呆的時刻都是因某個人的到來而被打斷的。

    如果這個人是莫娜,她肯定會興緻勃勃地沖進來,求我讓她看一眼我都寫了些什麼。

    若是我還沒有從恍恍惚惚的狀态中徹底解脫出來,在莫娜瞪着那一句話或一個詞組的時候,我就機器人似的坐在那裡,用空洞的聲音回答着莫娜的困惑,仿佛我是從一個遙遠的地方通過麥克風在說話。

    有時候我則會如玩偶彈出玩偶匣一般跳出神思恍惚的境界,再向她撒一個彌天大謊(比如說我把一另外幾頁&ldquo藏起來了),随後就開始瘋子似的胡說八道。

     我能夠口若懸河地講下去,就像是在照着書朗讀一樣&mdash&mdash就是為了讓她相信、更大程度上也讓自己相信,我一直都在凝神工作、思考和創造。

    莫娜多半會沮喪地向我道歉,一個勁地說她不該在這時候闖進來打擾我;而我則會滿不在乎地接受她的道歉,仿佛在說:&ldquo這有什麼關系?我的思路是源源不斷的,我隻需将閘門打開或者關閉&hellip&hellip我是一個魔術師,我确實是。

    &rdquo然後,我會将謊言變成真實。

    我會将我未完成的作品一氣鋪開,就好像我在漫長的一天裡所思所想的隻有一件事&mdash&mdash我的創作。

    我不但虛構出人物和事件,我還演示出來。

    可憐的莫娜就會驚問道:&ldquo你真要把這些都寫進你的故事裡去嗎?或者說你的書裡?&rdquo(在這種時刻裡我們兩個誰都不具體指出是什麼書)每當&ldquo書&rdquo這個字一出現,它都是被假定為&ldquo這本&rdquo書的,也就是我不久即會着手創作的這一本,再不就是我偷偷寫着的、一等寫完就拿給她看的這一本(她總是裝出相信這項艱苦的工作在秘密進行着的樣子,她甚至會佯裝趁我不在時她已到處搜尋過我的草稿)。

    在這種氣氛中,我們自然而然地會談及某些章節和段落;這些章節和段落雖然根本就不存在,但對我們來說,它們卻比白紙黑字還要真實。

    有時候即使有第三者在場,莫娜仍舊任自己在這種充滿想象的談話中邀遊,結果就是各種稀奇古怪、甚至極為尴尬的場面随之而來。

    如果趕上烏瑞克在場,就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了。

    他會加入到這個刺激的遊戲中來,他還知道如何以一種幽默的方式修正無意之間犯下的錯誤。

    比如說,他可能中途忘了我們用的是現在時态,而用起了将來時态(我知道有一天你會寫出一本那樣的書來的)。

    過一會兒他又會意識到他的錯誤,于是加一句:&ldquo我不是指你将要寫,而是正在寫&mdash&mdash顯而易見是正在寫的書,因為這地球上沒有人能像這樣談論他未投入全身心的事情。

     可能是我太注重細節了,原諒我吧,好嗎?&ldquo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都是一概不去深究的。

    我們會捧腹大笑,而烏瑞克總是笑得最盡興,也最卑鄙&mdash&mdash如果我可以這麼說的話。

    &rdquo嗬!嗬!&ldquo他看上去是在笑,&rdquo不過我們大家說起謊來都很出色嘛!我自己也不差。

    如果我和你們長時間地待下去,恐怕我都不覺得自己是在說假話了。

     嗬嗬!嗨!哈哈哈!嘿嘿嘿!&ldquo然後他就會指指他的大腿,像一個黑人一樣骨碌碌地轉轉他的眼睛,最後響亮地吧嗒吧嗒他的嘴唇,這就表示他又在要一點點荷蘭杜松子酒喝喝了&hellip&hellip。

    但是和别的朋友在一起時,事情就遠沒有那麼順利了。

    他們總是問一些&rdquo不得要領&ldquo的問題,就如莫娜所說的;要不然他們就會變得坐立不安,拼了命地掙紮着要回到&rdquo陸地&ldquo上來。

    克倫斯基和烏瑞克一樣,知道如何玩這個遊戲。

    他的方式和烏瑞克有些不同,但令莫娜非常滿意;她可以信任他&mdash&mdash我想這就是她的感覺,但問題也恰恰出在這兒,克倫斯基把這個遊戲玩得太好了。

    他不滿足于僅僅作個同謀而已,他還要即席發揮。

    他的這份熱情往往引出一些怪異的讨論來&mdash&mdash當然是關于我那本神秘之書進展情況的讨論。

    而每到關鍵時刻,莫娜必爆發出一陣歇斯底裡的大笑,這便意味着她不知身在何處了。

    至于說我自己,我幾乎不做任何努力和他們保持一緻,我絲毫不關心這個假想的世界裡上演着什麼,我所做的全部就是保持嚴肅,就像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一樣。

    想笑的時候我就笑笑,有時還做些評論和糾正,但我從來沒有通過任何方式&mdash&mdash無論言語、手勢還是暗示&mdash&mdash點明過,這一切隻不過是一場遊戲。

     我們的生活中因不斷地出現一些奇怪的小說插曲而沒有陷于平闆、單調。

    有時候這些小插曲還會像點燃了的爆竹一樣接二連三地發生。

     首先是我們的情書突然神秘地失蹤。

    我們本來是把它們裝在一個大紙袋裡放在衣櫃的最底層的。

    我們花了一周多的時間才發現,原來是給我們打掃房間的女工無意中把紙袋扔進了垃圾裡。

    莫娜聽到這個消息難過得幾乎崩潰。

    &ldquo我們一定要找到它們!&rdquo她堅持。

    可是怎麼找呢?清潔工早把垃圾收走了,就算我們能找到倒垃圾的地方,它們恐怕也早就被埋在大堆大堆的廢物底下了。

    不過,為了不讓莫娜失望,我還是去問了問垃圾場在哪裡,奧瑪拉還主動提出陪我一起去。

    那個地方遠得要命,是一個濃煙籠罩的荒僻所在。

    我們試圖找到清潔工那天傾倒垃圾的确切地點;毫無疑問,這項工作是完全脫離實際的,但我還是向那個司機詳細說明了情況,憑着頑強的意志在他麻木的内心裡激起了一星興趣的火花。

    他使出了渾身解數去回憶,但結果還是枉然。

    于是,我和奧瑪拉忙碌了起來。

    我們手持外觀頗為優雅的木棍,開始在廢物堆裡捅來捅去。

    我們翻開了太陽底下的每一樣東西,唯獨沒有丢失的情書。

     奧瑪拉盡了他最大的努力才沒讓我把一滿袋子的零零碎碎帶回家,他為自己則找到了一隻漂亮的煙鬥盒&mdash&mdash雖然我不知道他要它做什麼,因為他是從來不抽煙鬥的。

     我最後隻好撿了一把刀刃鏽得打不開的骨把小折刀才算作罷,另外還揣回一張伍德龍公墓總監索取墓碑費用的帳單。

     莫娜悲哀地接受了情書遺失這一事實,并視之為一個不祥的征兆(許多年以後,當我讀到巴爾紮克心愛的漢斯卡夫人的信件遭受的命運時,這一插曲依然曆曆在目)。

     在我們垃圾場之行的第二天,我們管區的一位警察中尉突然采訪。

    他是來找莫娜的,慶幸的是她當時恰好不在。

    禮貌地客套了幾句之後,我問他出了什麼事一他說沒事,讓我放心,說隻是想問她幾個問題。

    我說我作為她的丈夫,也許可以代她回答;他似乎并不情願接受這個禮貌的建議,隻問道:&ldquo你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嗎?&rdquo 我告訴他我說不準。

    她是不是在單位呢?他試探着問。

    &ldquo你的意思是她沒有工作吧?&rdquo 我說。

    他卻不予理會。

    &ldquo這麼說你不知道她去哪兒了?&rdquo他顯然是在步步推進。

    我回答說我一點兒都不知道。

    他問得越多,我就把嘴封得越緊,我不明白他到底想知道些什麼。

     最後我還是抓住了一絲線索。

    當他問到她是不是個藝術家的時候,我開始領會到他的用意所在了。

    &ldquo從某種程度上是。

    &rdquo我說,等待着下一問題。

     &ldquo是這樣的,&rdquo他從衣袋裡拿出一頁銅版詩放在我面前,說,&ldquo也許您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rdquo 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說:&ldquo當然可以!您想知道什麼呢?&rdquo &ldquo我想知道,&rdquo他靠回到椅背上,興緻勃勃地為一場冗長的公事談話開了頭,&ldquo這是什麼?我的意思是,這算是什麼行當?&rdquo 我微笑。

    &ldquo不算什麼行當,我們賣它。

    &rdquo &ldquo賣給誰?&rdquo &ldquo任何人,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