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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間,我馬上拽住柏木的胳膊。

    對我來說,這種快活的動作已是屬于罕見的行為了。

    他歪了歪嘴角笑着陪我走到走廊上。

     “你的傷勢不要緊吧?” “什麼傷勢?”……柏木望着我時帶着一種憐憫的笑,“我什麼時候受傷了?嗯?你說什麼,是夢見我受傷了嗎?” 我續不上話茬。

    在我焦灼之餘,柏木這才揭開秘密說: “那是在演戲。

    我不知在那條路上練了多少回這樣摔下去,活像摔折了骨,其實是精心的表演,巧妙地佯裝成摔得很厲害的樣子。

    那女子視而不見,企圖擦身而過。

    這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可是,你看着好了,她已經開始戀上我了。

    不,應該說她已經開始戀上我這雙X型的腿了。

    那家夥還親自給我的腿塗上碘酒呢。

    ” 說着他把褲管招了上去,讓我看了着塗上了淡黃色的小腿。

     那時候,我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他的作術。

    我想:他所以故意那樣子摔倒在路上,當然意在引起女子的注意,而假裝受傷可能是企圖掩飾他的X型的腿?但是,這一疑團并不構成我對他的輕蔑,毋甯說反而成為增加親切感的緣由。

    我隻有一般青年人的感覺,我覺得他的哲學越是充滿詐術,似乎就越能證明他對人生的誠實。

     鶴川并沒有用高興的眼光來看待我和柏木的交往。

    他曾充滿友情地向我忠告,可我卻感到厭煩。

    不僅如此,還同他争辯,我說:鶴川你有可能獲得好朋友,而對我來說,柏木與我的相交是十分相稱的。

    當時鶴川眼裡浮現出無以名狀的悲傷的神色。

    很久以後,每次我回憶起他的這種悲傷的神色,心頭就湧上一股強烈的悔恨起。

     時值5月,柏木制定了一個遊岚山的計劃,他怕假日人多,選定了平日曠課前往。

    不愧是柏木,他說要是晴天就不去,陰天就去。

    他計劃自己陪伴那位住在西班牙式洋房的小姐,而給我帶來一位他的房東的女兒。

     我們相約在稱做岚電的京福電車北野站彙合。

    當天幸好是5月份罕見的陰郁的天氣。

     鶴川家裡似乎發生了什麼事,他請一周的假回東京去了。

    使川決不是個好攤弄是非的人。

    過去我每天早晨都和他一起上學,現在他一走,我就可以免去必須隐瞞我途中行蹤的尴尬。

     是啊。

    對我來說,這次遊山的回憶是苦楚的。

    不管怎樣,我們遊山的一行人都是年輕人,可是青春年華所特有的暗淡、浮躁、不安和虛無感,給遊山這一天無處不塗上了彩色。

    無疑,柏木是估計到這一切,才選擇那種陰郁天氣的日子。

     這天刮西南風,風勢墓地猛烈起來,又冥然而止。

    飄來了陣陣不安的微風。

    天空雖然昏暗,還不至于完全不知道太陽的在處。

    一部分浮雲透出了白光,有如在裹着多層衣服的領口處隐約可見白色的胸脯。

    誠然,白光是朦朦胧胧,人們都知道太陽躲藏在其朦胧的深處,而它卻又立即融化在明天一樣的深灰色中。

     柏木的保證是真實的。

    他真的在兩個年輕女子購保護下出現在檢票口。

     其中一人确實是那女子。

    她長着冷漠的高鼻子、輕佻的嘴角,身穿舶來布料西裝,肩挂一個水壺,是個美麗的女子。

    她前面是那個略胖的公寓房東的姑娘,無論是穿戴還是容貌都相形見細,隻有那小小的下巴颏兒和緊閉的嘴唇顯示了少女的嬌媚。

     在遊覽車車廂内就失去了遊山所應有的快活氣氛。

    因為柏木和那小姐在不停地争論--聽不清楚他們的争論内容,隻見小姐有時像是要強忍住眼淚似地緊咬着嘴唇。

    公寓房東的姑娘對這一切漠不關心,隻顧低聲地哼着流行歌曲。

    她拍冷子沖着我打開了話匣子: “我們家附近有位特别标緻的插花師傅,前些日子給我講了一段悲傷的愛情故事。

    戰争期間,這位師傅已經有了心上人,是個陸軍軍官,眼看他即将開拔,兩人便在南禅寺利用短暫的時間做臨别前的會面。

    這對情侶沒得到父母的承認,别離前女方卻懷了孕,可憐的是胎兒死産。

    這位軍官非常悲傷,哀歎之餘說:哪怕是一丁點兒,我也想喝喝作為母親的你的奶汁。

    據說因為時間緊迫,女方當場把奶汁擠在淡茶裡讓他喝了。

    一個月後,她的情人戰死了。

    從此師傅一直堅持守寡,過着單身生活。

    盡管她還很年輕,長得又很豔美,可……” 我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來了。

    戰争末期,鶴川和我兩人從南禅寺的山門所望見的、令人難以立信的情景又複蘇了。

    我有意不告訴她我當時的回憶,因為我覺得倘使和盤托出,剛才聽她這番話時所受到的感動,就有可能完全辜負當時的那種神秘的感動。

    正因為沒有和盤托出,剛才她的這番話,不僅沒有解開那神秘的談,毋甯說還使神秘的結構變成二重性,從而更進一步加深其神秘的色彩。

     這時,電車從鳴泷附近的大竹林邊上駛了過去。

    5月是竹子正凋零的季節,竹葉呈現一片枯黃。

    風微微搖曳着竹梢,枯葉落在密密麻麻的竹叢中,可是竹子下都仿佛與民毫無關系,粗大的報節盤根錯節地延伸到竹林的深處,平平靜靜的。

    隻有靠近鐵路的竹子,在電車疾馳而過的時候,才猛烈地搖曳着。

    其中一株格外青翠而嬌出,它殘留在我的眼裡。

    這株猛烈搖曳的竹子的袅娜姿态,以嬌豔而奇異的運動印象,留在我的腦海裡,然後漸漸遠去乃至消逝…… 我們一行抵達岚山,來到波月橋畔,瞻仰了迄今不為人所知的或是所忽視的小督局①之墓—— ①小督局:日本平安朝(794-1185)末期中納言藤原盛範之女,高倉天皇的愛姬。

     小督局因避忌乎清盛而隐身于嵯峨野,源仲國奉敕命尋找,他在中秋明月之夜循着隐約傳來的琴聲,找到了局的隐居住所。

    這首琴曲名叫《念夫戀》,謠曲②《小督》裡有這樣一段唱詞:“明月當空夜,拜谒****寺,忽聞悠揚的琴聲,疑是山上暴風雨或松濤聲,卻原來是被尋人的琴鳴,想聽聽是什麼樂曲,是思念配偶的戀曲,名叫念夫戀,不勝欣喜。

    ”後來,局依然留在庵中,為高倉帝的亡靈祈禱冥福,度過了她的後半生—— ②謠曲,即日本能樂的詞曲。

     她的墳墓坐落在小徑的深處,隻不過是一座小石堆,夾在一株巨大的楓樹和一株老朽的梅樹之間。

    我和柏木為了表示對死者的欽佩,獻上了短小的經文。

    柏木那非常認真的、冒渎式的誦經法也感染了我,我以那裡的學生用鼻哼歌似的心境誦讀了。

    這小小的渎聖行為卻大大地解放了我的感覺,使我充滿了勃勃的生氣。

     “所謂優雅的墳墓,竟是這樣寒碜啊!”柏木說,“擁有政治權力和财力的人留下了漂亮的墓,留下了富麗堂皇的墓。

    這幫人生前簡直沒有一點想像力,他們的墓自然也是沒有一點想像力的啟才來建造的。

    而優雅的人則隻依靠自己和他人的想像力而生活,他們的墓也隻能是運用想像力而留下來的。

    我覺得這種墓很是凄涼。

    因為死後仍然要繼續乞讨他人的想像力啊。

    ” “優雅隻能在想像力裡才有嗎?”我也快活地搭了一句,“你所說的實像,優雅的實像,指的是什麼呢?” “就是這個嘛。

    ”柏木說着用巴掌連續敲打了幾下長滿青苔的石塔頂,“石頭或白骨,都是人死後囹下的無機的部分。

    ” “你簡直是個十足的佛教徒嘛。

    ” “那與佛教有什麼相幹呢。

    優雅。

    文化,人所想像的美的東西,所有這一切的實像,都是無結果的無機的東西。

    不是龍安寺,隻是石頭而且。

    哲學,這也是石頭。

    藝術,這也是石頭。

    至于談到人的有機的關心,不是挺可悲的嗎,因為隻有政治啊!人實在是自我冒渎的生物啊!” “性欲是屬哪方面的呢?” “性欲嗎?大概是介于中間吧。

    是在人和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