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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條件的共鳴。

     在後院叢生着三葉草的空地上,柏木把盒飯打開了。

    空手道俱樂部和乒乓俱樂部的玻璃窗幾乎全部破落了,這些荒廢的房屋就是面對着這個後院的。

    後院裡植有五六株挺拔的青松,還有空蕩蕩的小木架溫室。

    木架溫室塗抹的綠色油漆已經剝落、起毛,猶如桔假花打卷了。

    旁邊置有兩三層的盆景架、瓦礫堆,還有栽着風信子和櫻草花的花四。

     坐在王葉草地上是十分惬意的。

    三葉草的柔和的葉子吸收着陽光,那細小的影子撒滿一地,看起來這一帶恍如從地面輕輕漂起。

    柏木坐着與走路時不同,和其他的同學别無二緻。

    不僅如此,他那蒼白的臉上洋溢着一種可怕的美。

    肉體上的殘廢者同美貌的女子一樣,具有無敵的美。

    殘廢者和美貌的女人都是疲于被人觀看,頓于被人觀看的存在。

    他被窮追,就以存在本身來回觀觀看者。

    最後是觀看着勝利了。

    正在吃盒飯的柏木垂下眼簾,我感覺到他的眼睛看遍了自己周圍的世界。

     在陽光下,他感到自足。

    這個印象打動了我。

    從他的身影可以了解到在春光和花叢中,他沒有我所感受到的羞恥和虛空。

    他所強調的影子,實際上就是存在着的影子本身。

    毫無疑問,陽光是不能滲進他那堅硬的肌膚的。

     盒飯盡管難吃,他還是專心地吃。

    他的盒飯質量低,可是也不低于我早餐時自備的盒飯。

    1945年那年月,如果不靠黑市食物是攝取不到營養的。

     我拿着筆記本和盒飯站在他的身旁。

    我的影子籠罩着柏木的盒飯,他擡起頭瞥了我一眼,旋即又把眼簾耷拉下來,繼續他那單調的咀嚼,如同蠶兒嚼食桑葉一樣。

     “對、對不起,剛、剛才聽課有、有些地方不明白,我。

    我想請教一下。

    ’哦用标準語結結巴巴地說。

    因為我想,既然上了大學,就應該講标準語了。

     “你說什麼呀?結結巴巴的,我聽不明白。

    ”柏木突然回答了一句。

     我臉上飛起了一片紅潮。

    他舔着筷子尖,一股作氣地繼續說下去: “你為什麼要來和我搭話,我全明白了。

    你姓溝口吧。

    殘疾人之間可以交個朋友嘛。

    不過,比起我來,你把自己的口吃看得太嚴重了吧?你過分地重視自己,所以和自己一起過分地重視自己的口吃吧。

    ” 後來我知道他也是臨濟宗的禅家子弟時,我明白了,他的第一次解答多少表現了他這個禅僧的作态。

    盡管如此,也不能否定這時他給我留下了強烈的印象。

     “結巴!結巴!”柏木沖着不能連續說上兩句話的我,饒有興味地說,“你終于找到一個可以放心地結巴的對象了,對陽?人大概都是這樣去尋求夥伴的。

    這些姑且不說,你還是童男子嗎?” 我連笑也沒有笑,點了點頭。

    柏木提問的方式活像個醫生,使我感到為了自己也不能撒謊。

     “是嘛。

    你還是個童男子,可一點也不是個美麗的重男子。

    你不受女人的歡迎,也沒有嫖女人的勇氣。

    僅此而已。

    但是,倘使你為了要在童貞者中間找個朋友而同我交往,那就特錯大錯了。

    我為什麼抛棄童貞,讓我來告訴你吧。

    ” 柏水沒等我回答就說開了。

     我是三宮市近郊的彈寺弟子,天生一雙X型的腿……瞧,我就這樣開始了自白,也許你以為我是個不擇對象就随便講自己遭遇的可憐的病人,可我不是對誰都說這番話的。

    我本人也覺得這是很難為情的,從一開始就選擇你作為我傾吐衷腸的對象。

    因為我總覺得我的經曆對你最有價值,假使你按照我經曆過的道路走,也許是最好的途徑。

    你大概也知道了吧,宗教家就是這樣嗅出他的信徒,禁酒家就是這樣嗅出他的同夥的。

     不錯,我自愧于自己存在的條件。

    我覺得同這種條件和解,融洽地生活,是一種失敗。

    如果要埋怨,是可以埋怨的。

    我的雙親本應在我幼時給我施以矯正手術。

    如今已晚了。

    但我對雙親是不關心的,也就懶得去埋怨他們了。

     我确信我絕對不會博得女子的愛。

    也許你知道了,這種确信比人們所想像的更安樂、更平和。

    不同自己的存在條件和解的決心和這種确信不一定沒有矛盾。

    為什麼呢?因為假如我相信以我這樣的狀态而能夠博得女人的愛,那光憑這一點就足以說明我已同自己的存在條件和解了。

    我知道正确判斷的勇氣與同這種判斷做鬥争的勇氣是很容易互相适應的。

    盡管我存在,但總覺得是在鬥争。

     這樣一個我,當然不會像朋友們那樣留心被煙花女破壞了重貞。

    這是因為煙花女并非為了愛客才接客。

    無論是老人、乞丐、獨眼還是美男子,隻要事先不知道,甚至連麻風病人她們也都接待。

    要是一般人,也許會安于這種平等性,買個最初的女人吧。

    然而,對我來說,這種平等性是不符合我的性格的。

    四肢健全的男子同這樣一個我,都以同樣的資格受到歡迎,這是我所不能容忍的。

    我認為,對我來說,這是可怕的冒渎。

    假使忽視甚至無視我的X型腿這一條件,那麼我的存在也就全然消失了。

    就是說,我也被你如今所抱有的恐懼所俘虜了。

    為了全面承認我的條件,我當然需要數倍于普通人的更多的籌劃。

    我覺得人生也必須如此。

     隻要世界或我們的任何一方發生變化,将我們和世界置于對立狀态的可怕的不滿,就應該可以消除。

    但是,我憎恨幻想變化的夢想,我讨厭非同尋常的夢想。

    然而鑽“假如世界變化,我就不存在;假如我變化,世界也就不存在”這種理論式的牛角尖所獲得的确信,反而會似是一種和解、一種融洽。

    因為實事求是的我不會被人愛的這種思考,與世界是不能共存的。

    于是,殘疾人最後落入的陷講,不是消除對立狀态,而是以全面承認對立狀态的形式出現。

    這樣,殘疾就是不治之症了…… 這時,我處在青春期(我非常坦率地使用這種語言),在我的境遇中發生了一樁令人難以置信的事。

    一施主的女兒,其美貌聞名遐迩,是神戶女校出身的富家千金,一天她忽然向我表白愛慕之情。

    我久久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多虧我的不幸,使我擅長于洞察人的心理,她并不是出于怪癖才這樣做,我不能簡單地在同情中尋找她的愛的動機。

    因為我深深地懂得她不會隻是出于同情才愛我的。

    根據我的猜測,她愛的原因是出于她那非凡的自尊心。

    她很懂得無比的豔美對于女人的價值,所以她無法接受很有自信的求愛者。

    她不能把自己的自尊與求愛着的自負放在同一天平上。

    沒有什麼比所謂良緣使她感到更厭惡的了。

    她終于潔迹地拒絕愛情上的所有平衡(在這一點上,她是誠實的)而相中了我。

     我的回答是符合慣例的。

    也許你會笑我,不過我沖着這個女子回答說:“我不愛你。

    ”除此以外,難道還能有别的回答嗎?這個回答是誠實的,毫無誇耀的意思。

    面對着女子的表白,假使我覺得奇貨可居而回答說“我也愛你”,那就未免太滑稽,也近乎悲劇了吧。

    一個外形滑稽的男人,是知道采取高明的方法來回送别人錯誤地把自己看成悲劇的。

    因為他知道,倘使讓别人看成悲劇,那麼人家就不能放心地與自己交往了。

    要不讓别人把自己看得很凄慘,首先就要為别人的靈魂着想,這是至關重要的。

    因此,我才敢幹脆地說:“我不愛你!” 女子并不畏縮。

    她說我的回答是撒謊。

    爾後值得提及的是,她小心翼翼地試圖說服我,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