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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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現在不可嘛!但願有朝一日你對我顯示親切,對我袒露你的秘密。

    你的美,也許再過些時候就會清楚地看見,現在還看不見。

    但願現實中的金閣比我想像中的金閣會顯出更清晰的美。

    還有,倘使你是人世間無與倫比的美,那麼請告訴我,你為什麼這樣美,為什麼必須美?” 是年夏天,金閣以不時傳來戰敗悲痛消息的黑暗狀态作為誘餌,顯得更加生動和輝煌。

    六月間,美軍在塞班島登陸,盟軍聯合部隊在諾曼底郊外登陸。

    參觀者的人數也明顯地減少了,金閣似乎愉悅于這種孤獨、這種寂靜。

     戰亂和不安,累累的死屍和大量的血,豐富了金閣的美,這是自然的。

    因為金閣本來就是由不安建成的建築物,是以一名将軍為中心、衆多黑暗心靈的所有者籌建的建築物。

    美術史家在那裡隻看見樣式的折衷,其三層的零亂的設計,無疑是探索一種使不安結晶的模式,自然形成如此的模樣。

    要是用一種安定的模式的話,那麼金閣就不可能承受那種不安而早已崩潰,這是毫無疑問的。

     ……盡管如此,我仍停下拿着掃帚的手,好幾次仰望着金閣,我覺得在那裡存在金閣簡直是不可思議。

    我曾記得,一個晚上我陪伴父親前來探訪,那時的金閣反而沒有給我這樣的感覺,可是一想到今後在生活的漫長歲月裡,金閣将會經常出現在我的眼前,就覺得委實難以置信。

     往日,我在舞鶴,總覺得金閣在京都一角上,是永恒的存在。

    可是,一旦住在這裡,金閣就隻在我眺望的時候才會出現在我的眼前。

    晚上睡在大雄寶殿時,我覺得金閣似乎不存在。

    所以我每天無數次地去眺望金閣,遭到了師兄弟的恥笑。

    不論看多少遍,我都覺得那裡存在金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于是,眺望過後,我折回大雄寶殿的當兒,如果猛然回頭再望望,就會覺得金閣恍如歐裡秋克①頓時消逝,無影無蹤了—— ①歐裡狄克:希臘神話中奧爾甫斯之妻。

    奧爾甫斯企圖救她脫離冥神哈得斯之手而未果。

     一天,打掃完金閣的四周,為避愈發炎熱的朝陽,我走進後山,登上了通向夕佳亭的小徑。

    正是開園前的時間,處處阒無人影。

    大概是舞鶴的航空隊一隊戰鬥機低飛掠過金閣的上空,留下壓頂的轟鳴遠去了。

     後山裡有一處布滿藻類的寂靜的池沼,人稱安民澤。

    池中有一小島,聳立着一座名叫白蛇冢的五重石堆。

    這一帶的早晨,鳥兒啁啾鳴啭,卻看不見鳥影,仿佛整片林子都充滿了婉轉的鳥語。

     池子前,夏草繁衍。

    小徑用低矮的栅欄把那塊草地劃了出來。

    一個身穿白襯衣的少年橫躺在草地上。

    他身邊的矮楓樹旁靠着一把竹耙子。

     這少年坐起來,其氣勢似乎要拂去飄忽在那裡的夏日清晨的潮濕空氣。

    他看見我便說: “嘿,是你呀!” 這個姓鶴川的少年,是昨晚經人介紹才認識的。

    鶴川家在東京近郊的祖福寺裡,家裡送了很多學習費、零用費和糧食等物。

    隻是為了讓他體驗弟子的學習生活,家裡才通過住持将他托付給金閣寺。

    他暑期回鄉省親,是昨晚提前返回寺廟來的。

    站在池畔操着東京口音說話的鶴川從秋天起成了我在臨濟學院中學的同班同學。

    從昨晚起,他那伶俐的口齒,快活的談吐,就已使我恐懼了。

     如今一聽他說“嘿,是你呀”,我就啞然失聲。

    然而,我的無言,似乎被他理解為這是一種責備。

     “算了,何必那麼認真打掃呢。

    反正遊人一來就會弄髒的。

    再說,遊人也不多嘛。

    ” 我微微一笑。

    對某種人來說,這種無意識地流露出來的無可奈何的笑,好像成了引發親切感的緣由。

    我就是這樣,總是不能對自己給人的印象細節負責。

     我跨過栅欄,在鶴川身旁坐了下來。

    鶴川橫躺在草地上,曲肱為枕。

    兩臂外側被太陽曬黑了,内側卻很白,連靜脈都透了出來。

    在那裡,早晨從樹葉隙間篩落下來的陽光,把青草的淡綠的影子撒滿了大地。

    憑直感,我知道這少年大概會像我這樣不愛金閣。

    因為我不知什麼時候把對金閣的偏執,統統歸咎于自己的醜陋。

     “聽說你父親去世了?” “嗯” 鶴川機靈地轉了轉他的眼珠子,毫不隐諱地露出了少年特有的熱衷于推理的神色,說: “你所以非常喜歡金閣,那是因為一看見它,就會使你想起父親的緣故吧?譬如,因為你父親非常喜歡金閣。

    ” 他猜中了一半,可我對這種推理卻無動于衷,表情毫無變化。

    我對此有點自鳴得意。

    鶴川就像喜歡制作昆蟲标本的少年經常所做的那樣,把人的感情分門别類,整齊地收藏在自己房間的精巧的小抽屜裡,不時取出來,實際檢驗檢驗,他有這種樂趣。

     “你父親去世,你很悲傷,有時也很寂寞吧。

    昨晚我們第一次見面,我就有這種感覺。

    ” 我沒有任何抵觸情緒。

    他一說我很寂寞,我就從對方這種感想中赢得了一定的安心和自由,活兒便脫口而出: “沒什麼可悲傷的啊。

    ” 鶴川飛揚起煩人的長睫毛,凝望着我: “哦?……這麼說,你憎恨你父親,至少是讨厭他了?” “談不上什麼憎恨,也不是讨厭……” “哦?那麼,為什麼不悲傷呢?” “我也說不清楚啊!” “真不明白!” 鶴川遇到了難題,又支起身子,坐在草地上。

    “那麼,是不是還有比這更悲傷的事呢?” “還有什麼,我不知道。

    ”我說。

     說罷,我又反省自問:為什麼喜歡引起别人的猜疑卿對我自己來說,這是沒有什麼疑問的,是明擺着的事。

    我的感情也會像口吃一樣打頓。

    我的感情總是趕不上趟。

    其結果,父親的死這件事,同悲傷這種感情是彼此孤立的,互不相聯系,也互不相侵犯的。

    往往由于時間上差錯一點或是晚了一點,我的感情和事件就會完全被拉回到七零八落的狀态。

    大概它的本質就是七零八落的吧。

    如果說我有自己的悲傷,那麼它同任何事件、任何動機都毫不相幹,是突然的,毫無道理地向我襲來的…… ……然而這一切,在我還不能對眼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