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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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基本思想感情“樂——悲——樂(曠)”發展過程的縮影。

    因此,這時作品中儘管交織着悲苦和曠達、出世和入世、消沉和豪邁的種種複雜情緒和態度,但這種超然物外、隨緣自適的佛老思想仍是它的基調。

     應該説明,在此以前的蘇軾作品中也不乏避世退隱思想的流露,黃州時期也有表達積極進取的儒家精神之作。

    然而,對傳統思想的汲取隻有與生活實踐緊密結合纔能化爲真正的血肉,發揮能動的作用。

    蘇軾很早的一首《夜泊牛口》詩,在寫風土人情後,退隱之意搖筆自來:“人生本無事,苦爲世味誘”,“今予獨何者,汲汲強奔走”,這隻能算作“題中應有之義”而已。

    即如《淩虛臺記》、《超然臺記》等對老莊出世哲學的闡述,也多少帶有因臺名而生發的書生議論色彩。

    蘇軾在黃州就不同了。

    他面對的最大、最緊逼的人生問題是對逐客生涯如何自處,他的主要生活内容是東坡躬耕的“墾闢之勞”和“玉粒照筐筥”(《東坡八首》)的收穫之喜,是“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偃”(《黃泥坂詞》)的出遊,是訪友,是養生以及堅持五年每一二日一往的安國寺參禪活動。

    他雖然對政事并未忘情,畢竟已遠離論政于朝堂、理事于衙門簿籍之間的官場生涯,沒有也不可能去施展他的政治抱負。

    蘇軾説,“中年忝聞道,夢幻講已詳”(《去歲九月二十七日,在黃州,生子遯……病亡于金陵,作二詩哭之》其二)把他對佛老思想較爲深刻的理解和運用定在黃州時期的“中年”;蘇轍《東坡先生墓誌銘》中“後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一段,也叙于“謫居黃州”之後。

    這是值得深思的。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爲佛老思想在黃州時期日益濃厚,甚至占據了思想的主導地位,在以後嶺海時期更有所發展。

     説“主導”并不意味着蘇軾已成爲佛教徒或道教徒。

    他在《答畢仲舉書》等文中,一再説明對玄奧難測的佛學教義并不沉溺,隻是取其“靜而達”的觀察問題的方法,以保持達觀的處世態度,保持對人生、對美好事物的執着和追求。

    這與其時對儒家思想的某種堅持,正好相反相成。

    事物的辯證法就是這樣:本質消極的佛老思想,在蘇軾身上起了積極的作用(當然也有消極的一面)。

    《定風波》中那位在風雨中“吟嘯徐行”、對困境安之若素的形象,才是我們熟悉的蘇軾面貌,他不同于屈原、杜甫在失意時仍時刻燃燒着忠君愛國的熱情,也不同于韓愈、柳宗元在貶逐時悲苦無以自抑的精神狀態。

     與此相聯繫,黃州時期的創作有以下幾個特點: 一、抒寫貶謫時期複雜矛盾的人生感慨,是其主要題材。

    比之任職時期,政治社會詩減少,個人抒情詩增多。

    他在赴黃途中與蘇轍會于陳州,有詩雲:“别來未一年,落盡驕氣浮。

    嗟我晚聞道,款啓如孫休。

    ”(《子由自南都來陳三日而别》)雖然平生豪氣未必銷盡,受讒之恨、被謫之怨未必泯滅,但從主要方面看,已由從前的矜尚氣節、邁往進取的“驕氣”轉而爲對曠達超俗、隨遇而安的佛老之“道”的追求。

    早年離蜀赴京時所作《荊州十首》其十雲:“北行連許鄧,南去極衡湘。

    楚境橫天下,懷王信弱王!”紀昀評雲:“此猶少年初出氣象方盛之時也。

    黃州後無此議論也。

    ”的確,這種勃勃雄心、不可一世的自負感此時很少再現,習見的是抑鬱不平或超逸清空的精神境界,尤其是後者。

    同是中秋抒情,密州名作《水調歌頭》充滿了入世和出世的矛盾,既嚮往“瓊樓玉宇”之純潔而又嫌其寒冷,既憎惡現實社會之惡濁而又留戀人世的溫暖,以月下起舞爲勝境,千裡嬋娟爲祝願;時隔六年的黃州《念奴嬌·中秋》,則寫“人在清涼國”的表裏澄澈,寫“水晶宮裏,一聲吹斷橫笛”的絶響遺韻。

    其時所作《前赤壁賦》有“羽化而登仙”的名句,前人評其時所作《蔔算子》爲“非吃煙火食人語”(黃庭堅語,見《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三十九引),都可與此詞互相印證。

    同是重陽述懷,元豐元年徐州所作《千秋歲》雖然也有“明年人縱健,此會應難復”的常規慨嘆,但充溢畫面的是“如玉”的“坐上人”,與玉人交映的“金菊”,紛飛相逐的“蜂蝶”,乃至滿袖珍珠般的“秋露”;而在黃州所作《南鄉子》卻以“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作結,《醉蓬萊》又以“笑勞生一夢,羈旅三年,又還重九”開頭,這裏有對世事無常、“人生如夢”的低沉喟嘆,更有泛觀天地、諸緣盡捐的曠遠心靈的直接呼喊!王國維《人間詞話》卷上雲“東坡之詞曠,稼軒之詞豪”,“曠”“豪”的差别就在于蘇軾接受了佛家靜達圓通、莊子齊物論等世界觀和方法論的深刻影響。

     二、這時期創作的風格除了豪健清雄外,又發展清曠簡遠的一面,透露出向以後嶺海時期平淡自然風格過渡的消息。

    黃州詞如《念奴嬌·赤壁懷古》、《滿江紅·寄鄂州朱使君壽昌》、《水調歌頭·黃州快哉亭贈張偓佺》等,“銅琶鐵闆”,神完氣足,屬豪曠一路,誠如其時他自評雲“日近新闋甚多,篇篇皆奇”(《與陳季常》);但如《蔔算子·黃州定惠院寓居作》以及上述元豐五年《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諸作,則出以空靈藴藉、高曠灑脫之筆,風格有所變化。

    詩歌中的名篇如《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次韻前篇》、《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和秦太虛梅花》等,前人亦多以“清真”(查慎行語)、“清峭”(紀昀語)許之,而其近體詩更追求一氣呵成的渾然自然之趣。

    試以幾組和韻詩爲例。

    倅杭時所作《臘日遊孤山訪惠勤惠思二僧》一組四首和韻詩,選用“孥”“遽”等險韻描摹西湖景色,因難見巧,愈出愈奇。

    《同柳子玉遊鶴林、招隱,醉歸呈景純》一組“岡”字韻詩七首,鎔鑄經史子集,出入野史筆乘,極盡騰挪跌宕之能事,最後一首結雲“背城借一吾何敢,慎莫樽前替戾岡”,意謂不敢再出和篇,但竟以“羯語”入詩,真是匪夷所思。

    (《晉書·佛圖澄傳》:羯語,“替戾岡,出也”。

    )黃州時期元豐四年、五年、六年每年正月二十日所作“魂”字韻三詩,卻自然渾成,毫無爲韻拘牽之迹。

    像次聯“稍聞決決流冰谷,盡放青青沒燒痕”,“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五畝漸成終老計,九重新埽舊巢痕”,設景抒慨叙事,清幽新穎熨貼,皆成名聯。

    這都説明黃州詩寫得更嫻熟,漸入化境。

    他的一些小詩,如《東坡》、《南堂》、《海棠》等更是精緻流利,坦率地表現了他灑脫的胸襟和生意盎然的生活情趣。

     蘇軾在黃州于前代詩人對白居易、陶淵明仰慕備至。

    “東坡”的命名來源于白氏忠州東坡[3],蘇軾又以躬耕其地而“鄰曲相逢欣欣,欲自號鏖糟陂裏陶靖節”(《與王鞏定國》),或以東坡比爲陶之斜川:“夢中了了醉中醒,隻淵明,是前生。

    ”(《江城子》)他對白、陶的仰慕此時偏重在人生態度方面,但也影響到創作。

    他不僅檃括《歸去來兮辭》爲《哨遍》一再吟唱,而且其有關勞動詩如《東坡八首》等也有陶詩淳樸渾厚的風味。

    這種淡遠風格在黃州隻是初露端倪,要到以後嶺海時期纔趨于明顯。

    因爲他一離黃州,隨着政治風雲的變幻而由此帶來的個人生活的變化,又唱起豪健清雄的歌聲了:“願爲穿雲鶻,莫作將雛鴨”(《岐亭五首》其五),宛然是“楚境橫天下,懷王信弱王”(《荊州十首》其十)的舊歌重唱!“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回,吐向君家雪色壁”(《郭祥正家,醉畫竹石壁上……》),似乎又恢復了文同筆下熙寧初的狂放面目!“東方雲海空復空,羣仙出沒空明中,蕩搖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宮?”(《登州海市》)又回到了任職時期“煒煒精光,欲奪人目”(紀昀語)的創作面貌。

    蘇軾在任職時期和貶居時期確有兩副胸襟,兩幅筆墨。

    黃州時期是第一個“在朝——外任——貶居”過程的結束,有人把它看成創作中期的開始,從而與以後的元祐初在朝、元祐紹聖四任知州合爲一個“中期”,是不盡妥當的。

     三、在散文方面,任職時期以議論文(政論、史論)和記叙文爲主,這時期則着重抒情性,注重于抒情與叙事、寫景、説理的高度結合,出現了帶有自覺創作意識的文學散文或文學性散文,其中尤以散文賦、隨筆、題跋、書簡等成就爲高。

    赤壁二賦,光照文壇。

    這兩篇題名爲賦、文體爲散文,而其實質乃是詩情、畫意、理趣的融爲一體,以其巨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