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轼選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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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雪,雲滿湖,樓臺明滅山有無[2],水清出石魚可數,林深無人鳥相呼[3]。

    臘日不歸對妻孥,名尋道人實自娛。

    道人之居在何許?寶雲山前路盤紆[4]。

    孤山孤絶誰肯廬[5],道人有道山不孤。

    紙窗竹屋深自暖,擁褐坐睡依團蒲。

    天寒路遠愁僕夫,整駕催歸及未晡[6]。

    出山迴望雲木合,但見野鶻盤浮圖[7]。

    茲遊淡薄歡有餘,到家怳如夢蘧蘧[8]。

    作詩火急追亡逋[9],清景一失後難摹。

     [1]熙寧四年(一〇七一)冬蘇軾到杭州通判任不久,訪惠勤等作此詩。

    作者《六一泉銘·叙》雲:“予昔通守錢塘,見公(歐陽修)于汝陰而南。

    公曰:‘西湖僧惠勤甚文,而長于詩,吾昔爲《山中樂》三章以贈之。

    子閒於民事,求人于湖山間而不可得,則往從勤乎!’予到官三日,訪勤于孤山之下。

    ”(《東坡題跋》卷三《跋文忠公送惠勤詩後》亦記此事,但雲“到官不及月,以臘日見勤于孤山下”)臘日,舊時臘祭之日。

    漢代以冬至後第三個戌日爲臘日。

    南朝梁宗懍《荊楚歲時記》:“十二月八日爲臘日。

    ”《舊唐書·禮儀志》五:唐“以辰日臘”。

    宋仍用漢臘。

    《宋史·禮志六·蠟》:“建隆初,以有司言:‘周木德,木生火,宜以火德王,色尚赤。

    ’遂以戌日爲臘。

    ”姚寬《西溪叢語》卷下亦雲:“國朝用漢臘,蓋冬至後第三戌火墓日也,是爲臘。

    ”(參看江少虞《宋朝事實類苑》卷十八《蠟臘》條)按,熙寧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冬至,第三戌日爲十二月二十四日。

    以“到官三日”推之,則蘇軾到杭時在十二月二十一日;以“到官不及月”推之,則在十一月下旬以後。

    舊譜均定于十一月,而王文誥誤認臘日爲十二月初一,又據“到官三日”推之,定爲十一月二十八日,實未加深考。

    (《蘇詩編注集成總案》卷七)惠勤、惠思,皆餘杭人,兩詩僧。

    此詩“孥”、“蘧”等皆爲險韻,作者卻自作和詩三篇。

     [2]樓臺句:杜甫《雨》:“明滅洲景微,隱見巖姿露。

    ”王維《漢江臨泛》:“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這裏寫天氣陰沉,樓臺山巒依稀模糊,似有若無。

     [3]鳥相呼:一作“鳥自呼”,則謂鳥鳴如自呼其名。

     [4]寶雲山:五代吳越王錢氏建寶雲寺,在西湖之北,寺中有寶雲菴山。

     [5]孤絶:孤山因獨立一峯、旁無他山聯結而得名,故雲孤絶。

     [6]晡(bū):申時,黃昏時。

     [7]出山二句:紀批(卷七):“與‘但見烏帽出復沒’(見前《辛醜十一月十九日既與子由别于鄭州西門之外》詩)同一寫法。

    ”浮圖,塔。

     [8]到家句:怳,同“恍”,恍忽。

    夢蘧蘧(qúqú),《莊子·齊物論》:“昔者莊周夢爲蝴蝶,栩栩然蝴蝶也。

    自喻(愉快)適志與,不知周也。

    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

    ”蘧蘧,夢醒後驚動之貌。

     [9]作詩句:何文煥《歷代詩話考索》:“齊諸暨令袁嘏,自詫‘詩有生氣,須捉著,不爾便飛去’。

    此語雋甚!坡仙雲‘作詩火急追亡逋’,似從此脫化。

    ”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結句‘清景’二字,一篇之大旨。

    雲雪樓臺,遠望之景;水清林深,近接之景。

    未至其居,見盤紆之山路;既造其屋,有坐睡之蒲團。

    至于僕夫整駕,迴望雲山,寒日將晡,宛焉入畫。

    ‘野鶻’句于分明處寫出迷離,正與起五句相對照。

    又以‘歡有餘’應前‘實自娛’,語語清景,亦語語自娛。

    而道人有道之處,已于言外得之。

    栩栩欲仙,何必滌筆于冰甌雪椀。

    ” 紀批(卷七):“忽疊韻,忽隔句韻,音節之妙,動合天然,不容湊拍。

    其源出于古樂府。

    ” 戲子由[1] 宛丘先生長如丘[2],宛丘學舍小如舟[3]。

    常時低頭誦經史,忽然欠伸屋打頭。

    斜風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旁人羞。

    任從飽死笑方朔[4],肯爲雨立求秦優[5]?眼前勃谿何足道?處置六鑿須天遊[6]。

    讀書萬卷不讀律,緻君堯舜知無術[7]。

    勸農冠蓋鬧如雲,送老齏鹽甘似蜜[8]。

    門前萬事不掛眼,頭雖長低氣不屈。

    餘杭别駕無功勞,畫堂五丈容旂旄。

    重樓跨空雨聲遠,屋多人少風騷騷[9]。

    平生所慚今不恥,坐對疲氓更鞭箠[10]。

    道逢陽虎呼與言,心知其非口諾唯[11]。

    居高志下真何益,氣節消縮今無幾。

    文章小伎安足程[12]?先生别駕舊齊名。

     如今衰老俱無用[13],付與時人分重輕。

     [1]熙寧四年(一〇七一)作。

     [2]長如丘:蘇轍以“長身”著稱,蘇軾《次韻和子由聞餘善射》即雲“觀汝長身最堪學”。

    丘,山丘,指身高如山。

    一説指孔丘,他“長九尺有六寸,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史記·孔子世家》)。

    或説“丘”字雙關孔丘和山丘,後兩説恐均非。

     [3]宛丘學舍:《宋史·職官志七》:“慶曆四年,詔諸路州、軍、監各令立學,學者二百人以上,許更置縣學。

    自是州郡無不有學。

    始置教授,以經術行義訓導諸生,掌其課試之事,而糾正不如規者。

    ”時蘇轍爲陳州(宛丘)州學教授。

     [4]任從句:《漢書·東方朔傳》:東方朔曾對漢武帝説:“朱儒長三尺餘,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

    臣朔長九尺餘,亦奉一囊粟,錢二百四十。

    朱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

    臣言可用,幸異其禮。

    ”漢武帝“大笑,因使待詔金門,稍得親近”。

    此典上承“長如丘”、“屋打頭”,謂任憑侏儒譏笑,毫不愧羞。

     [5]肯爲句:《史記·滑稽列傳》:“優旃者,秦倡侏儒也。

    善爲笑言,然合于大道。

    秦始皇時,置酒而天雨,陛楯者皆沾寒。

    優旃見而哀之。

    ……居有頃,殿上上壽呼萬歲。

    優旃臨檻大呼曰:‘陛楯郎!’郎曰:‘諾’。

    優旃曰:‘汝雖長,何益,幸雨立;我雖短也,幸休居。

    ’于是始皇使陛楯者得半相代。

    ”此典上承“學舍小如舟”、“雨注面”,謂雖居處頽敝,但豈肯求助侏儒優旃之類。

    據朋九萬《烏臺詩案》,蘇軾獄中供詞説(實爲逼供之詞),此兩句“意取《東方朔傳》‘侏儒飽欲死’及《滑稽傳》優旃謂陛楯郎‘汝雖長,何益,乃雨立;我雖短,幸休居’,言弟轍家貧官卑,而身材長大,所以比東方朔、陛楯郎,而以當今進用之人比侏儒、優旃也。

    ” [6]眼前二句:謂屋小使家人争吵,但不必介意;隻要心靈與自然共遊,喜怒哀樂愛惡之情便可置之度外。

    《莊子·外物》:“胞(腹)有重閬(空曠),心有天遊。

    室無空虛,則婦姑勃谿(争吵)。

    心無天遊,則六鑿相攘(指六情擾攘)。

    ” [7]讀書二句:清張文檒《螺江日記》卷六《東坡詩》條:“‘讀書萬卷不讀律,緻君堯舜終無術’,此東坡譏切時事之言。

    蓋因當時競尚律法,所以以法律爲詩書者,故反言諷之,且以自嘲。

    傳至後世,竟有據作正論者矣。

    ”高步瀛《唐宋詩舉要》卷三雲:“心所痛疾而反言出之,語雖戲謔而意甚憤懣。

    ”所言皆是。

    《烏臺詩案》雲:“是時朝廷新興律學,軾意非之,以謂法律不足以緻君于堯、舜。

    今時又專用法律而忘詩書,故言我讀萬卷書不讀法律,蓋聞法律之中無緻君堯、舜之術也。

    ”按,“朝廷新興律學”在熙寧六年四月,見《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二四四、《續資治通鑑》卷六九(《宋會要輯稿·崇儒》三之八、《宋史紀事本末》卷三八則謂在三月底),遠在蘇軾作此詩之後。

    但王安石等確于熙寧四年二月開始改革科舉,“罷詩賦及明經諸科,以經義、論、策試進士”(《續資治通鑑》卷六八。

    又見《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二二〇、《宋會要輯稿·選舉》三之四四),蘇軾曾在《議學校貢舉狀》中表示反對。

    王安石等在罷詩賦取士的同時,“又立新科明法,試律令、《刑統》,大義、斷桉(案),所以待諸科之不能業進士者。

    未幾(據《續資治通鑑》卷六八在熙寧四年十月),選人、任子,亦試律令始出官。

    ”(《宋史·選舉一》)蘇詩“讀書”二句所譏者當指此二事。

     [8]勸農二句:《宋史·神宗紀一》:熙寧二年四月“丁巳,遣使諸路,察農田水利賦役”。

    上句即指此類官吏。

    韓愈《送窮文》:“太學四年,朝齏暮鹽。

    ”下句言蘇轍對學官生活清苦自甘。

    《烏臺詩案》:“以譏諷朝廷新開提舉官,所至苛細生事,發讁官吏,惟學官無吏責也。

    弟轍爲學官,故有是句。

    ” [9]餘杭四句:以作者居室豪華寬敞、無風雨之憂,來與蘇轍作對比。

    餘杭,舊郡名,即杭州。

    别駕,通判的别稱。

    别駕原是漢朝官名,刺史的副手,以與刺史同出時得别駕一車,故名,相當于宋朝的通判。

    騷騷,風聲;風勁貌。

     [10]平生二句:《烏臺詩案》:“是時多徒配犯鹽之人,例皆饑貧,言鞭箠此等貧民,軾平生所慙,今不恥矣。

    以譏諷朝廷鹽法太急也。

    ” [11]道逢二句:《烏臺詩案》:“是時張靚、俞希旦作監司,意不喜其人,然不敢與争議,故毀詆之爲陽虎也。

    ”陽虎,即陽貨,春秋後期季孫氏家臣,後專擅魯國國政。

    他欲結交孔子,孔子不喜卻又不得不敷衍他:“孔子時其亡也(不在家),而往拜之,遇諸塗。

    ”陽虎要他出仕,孔子曰:“諾,吾將仕矣。

    ”(《論語·陽貨》)紀批(卷七):“何至以孔子自居,即以詩論,亦無此理,無論賈禍也。

    ”按,詩人以古人事自比,不足爲奇,紀説似迂。

     [12]程:程式,法程。

     [13]如今句:時蘇軾年三十六,蘇轍年三十三,言“衰老”,實寓憤懑。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前後平列兩段,末以四句作結。

    宛丘低頭讀書而有昂藏磊落之氣,别駕畫堂高坐而有氣節消縮之嫌。

    其所齊名并驅者,獨文章耳,而文章固無用也。

    中間以‘畫堂五丈容旂旄’對‘宛邱學舍小如舟’,以‘重樓跨空雨聲遠’對‘斜風吹帷雨注面’,以‘平生所慚今不恥’對‘先生不愧旁人羞’,以‘坐對疲氓更鞭箠’對‘門前萬事不挂眼’,以‘居高志下真何益’對‘頭雖長低氣不屈’,故作喧寂相反之勢,不獨氣節消縮者雖雲自適,即安坐誦讀者豈雲得時?文則跌宕昭彰,情則欷歔悒郁。

    ” 吉祥寺賞牡丹[1] 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

    醉歸扶路人應笑,十裡珠簾半上鈎[2]。

     [1]蘇軾《牡丹記叙》:“熙寧五年三月二十三日,餘從太守沈公(沈立)觀花于吉祥寺僧守之圃。

    ”即作此詩。

    《鹹淳臨安志》卷七十六,吉祥院,乾德三年睦州刺史薛溫建,“寺地廣袤,最多牡丹。

    名人巨公皆所遊賞,具見題詠。

    ” [2]十裡句:杜牧《贈别》:“春風十裡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末句謂作者賞花醉歸,引得人們紛紛出看。

    《牡丹記叙》:是日賞花,“州人大集”,“自輿臺皁隸皆插花以從,觀者數萬人”。

     和劉道原詠史[1] 仲尼憂世接輿狂[2],臧穀雖殊竟兩亡[3]。

    吳客漫陳豪士賦,桓侯初笑越人方[4]。

    名高不朽終安用,日飲無何計亦良[5]。

    獨掩陳編弔興廢,窗前山雨夜浪浪[6]。

     [1]此詩當作於熙寧五年(一〇七二)。

    劉恕,字道原,筠州(今江西高安)人。

    著名史學家,曾參加《資治通鑑》的編纂工作。

     [2]仲尼句:《論語·微子》:“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又見《莊子·人間世》。

    皇甫謐《高士傳》卷上:“陸通,字接輿,楚人也。

    ……楚昭王時,通見楚政無常,乃佯狂不仕,故時人謂之楚狂。

    ” [3]臧穀句:《莊子·駢拇》:“臧(奴隸)與穀(童子)二人相與牧羊,而俱亡其羊。

    問臧奚事,則挾莢(策,羊鞭)讀書;問穀奚事,則博塞以遊。

    二人者,事業不同,其于亡羊均也。

    ”莊子以此説明“君子”殉仁義、“小人”殉貨財,“其殉一也”。

    蘇詩此句謂臧、穀失羊原因有别,而所失則同,用以補足上句句意:孔子憂世,接輿避世,但無濟于世則同。

     [4]吳客二句:吳客,指陸機,他是吳郡人。

    齊王冏“既矜功自伐,受爵不讓,機惡之,作《豪士賦》以刺焉。

    ……冏不之悟,而竟以敗”。

    (《晉書·陸機傳》)漫,徒然。

    桓侯事見《史記·扁鵲倉公列傳》:扁鵲“姓秦氏,名越人”。

    他爲齊桓侯看病,指出病根甚重,深入“骨髓”,桓侯不聽。

    後“桓侯體病,使人召扁鵲,扁鵲已逃去。

    桓侯遂死”。

    兩句謂或勸諷權貴,或貢獻救人良方,皆歸于無用。

     [5]名高二句:名高不朽,見《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記叔孫豹語:“豹聞之: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

    ”曹大家《東征賦》:“惟令德爲不朽兮,身既沒而名存。

    ”這裏反用其意。

    日飲無何,見《漢書·爰盎傳》:爰盎“徙爲吳相。

    辭行,種(爰盎侄子爰種)謂盎曰:‘吳王驕日久,國多姦,今絲(爰盎字)欲刻治,彼不上書告君,則利劍刺君矣。

    南方卑溼,絲能日飲,亡何,説王毋反而已。

    如此幸得脫。

    ’盎用種之計,吳王厚遇盎。

    ”顔師古注:“無何,言更無餘事。

    ”兩句謂欲博高名以求不朽,不如無所事事苟且偷生爲佳。

     [6]獨掩二句:前六句,每句一事,似乎都以超然于政治爲主旨,結兩句直抒胸臆,見出實含憤激之意。

    紀批(卷七)評“窗前”句:“收得生動,着此七字,便有遠神。

    ” 雨中遊天竺靈感觀音院[1] 蠶欲老,麥半黃,前山後山雨浪浪,農夫輟耒女廢筐,白衣仙人在高堂[2]。

     [1]熙寧五年(一〇七二)作。

     [2]白衣仙人:指觀音像。

    後兩句説:當此蠶老、麥黃之際,偏遭淫雨,農蠶之事不得不停,而官僚們卻深居高堂,毫不關心。

     【評箋】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如古謡諺,精悍遒古,刺當事不恤民也。

    ”(紀批卷七:“刺當事之不恤民也,妙于不盡其詞。

    ”“似諺似謡,盎然古趣。

    ”承汪説稍加發揮。

    ) 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絶[1](選二) 黑雲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卷地風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放生魚鼈逐人來[2],無主荷花到處開。

    水枕能令山俯仰[3],風船解與月徘徊[4]。

     [1]原共五首,選第一、二首。

    熙寧五年(一〇七二)作。

    望湖樓,五代時吳越王錢氏所建,又名看經樓、先德樓,在西湖邊。

     [2]放生魚鼈:宋真宗天禧四年,太子太保判杭州王欽若曾奏請以西湖爲放生池,禁捕魚類,爲皇帝祈福。

    參看《讀史方輿紀要》卷九十《西湖》條。

    後沈遘在仁宗時任杭州知州時,亦“禁捕西湖魚鼈。

    ”(《宋史·沈遘傳》) [3]水枕句:寫躺在船上看山情景,與前《出潁口初見淮山,是日至壽州》“青山久與船低昂”、後《李思訓畫長江絶島圖》:“孤山久與船低昂”意同。

    水枕,鋪在水面(船上)的枕席。

     [4]風船:隨風飄移的船。

     望海樓晚景五絶[1](選三) 海上濤頭一綫來,樓前指顧雪成堆。

    從今潮上君須上,更看銀山二十回[2]。

     橫風吹雨入樓斜,壯觀應須好句誇。

    雨過潮平江海碧,電光時掣紫金蛇。

     青山斷處塔層層,隔岸人家喚欲譍。

    江上秋風晚來急,爲傳鐘鼓到西興[3]。

     [1]原共五首,選第一、二、三首。

    熙寧五年(一〇七二)在試院作。

    蘇軾《答範夢得書》:“某旬日來,被差本州監試,得閑二十餘日,在中和堂望海樓閑坐,漸覺快適,有詩數首寄去,以發一笑。

    ”望海樓,在西湖南鳳凰山腰,能觀錢塘江潮。

     [2]二十:一本作“十二”。

     [3]西興:在錢塘江南,今杭州市對岸,蕭山縣治之西。

     梵天寺見僧守詮小詩,清婉可愛,次韻[1] 但聞煙外鐘,不見煙中寺。

    幽人行未歸,草露濕芒屨。

    惟應山頭月,夜夜照來去。

     [1]熙寧五年(一〇七二)作。

    梵天寺,在鳳凰山,五代時吳越王錢氏所建。

    守詮,一作志詮、惠詮。

     【評箋】 周紫芝《竹坡詩話》:“餘讀東坡和梵天僧守詮小詩,……未嘗不喜其清絶過人遠甚。

    晚遊錢塘,始得詮詩雲:‘落日寒蟬鳴,獨歸林下寺。

    松扉竟未掩,片月隨行屨。

    時聞犬吠聲,更入青蘿去。

    ’(此詩又見《冷齋夜話》卷六引,字句稍有不同)乃知其幽深清遠,自有林下一種風流。

    東坡老人雖欲回三峽倒流之瀾,與溪壑争流,終不近也。

    ” 汪師韓《蘇詩選評箋釋》卷一:“峭蒨高潔,韋柳遺音。

    ” 紀批(卷八):“莊老告退,山水方滋,晉宋以還,清音遂暢。

    揆以風雅之本旨,正如六經而外别出元(玄)談,亦自一種不可磨滅文字。

    後人轉相神聖,遂欲截斷衆流,專標此種爲正法眼藏,然則《三百》以下、漢魏以前作者,豈盡俗格哉?東坡之喜此詩,蓋亦偶思螺蛤之意,談彼法者,勿以藉口。

    ” 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卷八:“此種句調,猶之盤筵中間以小食,雖亦適合,然終非一飽物也。

    ” 是日宿水陸寺寄北山清順僧二首[1] 草沒河堤雨暗村,寺藏修竹不知門。

    拾薪煑藥憐僧病,掃地焚香浄客魂。

    農事未休侵小雪,佛燈初上報黃昏。

    年來漸識幽居味,思與高人對榻論[2]。

     長嫌鐘鼓聒湖山,此境蕭條卻自然。

    乞食遶村真爲飽[3],無言對客本非禪[4]。

    披榛覓路衝泥入[5],洗足關門聽雨眠。

    遙想後身窮賈島:夜寒應聳作詩肩[6]。

     [1]熙寧五年(一〇七二),蘇軾在仁和縣湯村鎮督開運河,夜宿水陸寺作此。

    《冷齋夜話》卷六:“西湖僧清順,怡然清苦,多佳句。

    ……坡晚年亦與之遊,亦多唱酬。

    ”(又見《詩人玉屑》卷二十引)《竹坡詩話》:“東坡遊西湖僧舍,壁間見小詩雲:‘竹暗不通日,泉聲落如雨。

    春風自有期,桃李亂深塢。

    ’問誰所作?或告以錢塘僧清順者,即日求得之,一見甚喜,而順之名出矣。

    ” [2]高人:指清順。

     [3]乞食句:陶淵明晚年貧困,有《乞食》詩雲:“飢來驅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裡,叩門拙言辭。

    ”蘇軾并有《書淵明乞食詩後》文。

     [4]無言句:《維摩詰所説經》卷中《入不二法門品第九》記文殊問維摩詰:“何等是菩薩入不二法門?”維摩詰“默然無言。

    文殊嘆曰:‘善哉,善哉!乃至無有文字語言,是真入不二法門,’”此聯上句正用典故,下句反用。

     [5]披榛句:《抱樸子·外篇》卷五十《自叙》:葛洪“貧無僮僕,籬落頓決,荊棘叢于庭宇,蓬莠塞乎階霤,披榛出門,排草入室”。

     [6]遙想二句:謂清順爲詩僧賈島後身,遙想夜中正在作詩。

    賈島,唐詩人,初爲僧人,名無本。

    應聳作詩肩,韓愈《石鼎聯句詩序》記“衡山道士軒轅彌明(即賈島)”作詩時有“袖手竦肩”的情狀。

    此二詩前六句主要寫自己,後二句轉寫清順。

    《昭昧詹言》卷二評第一首雲:“起叙題,而其景如畫。

    三四水陸寺。

    五六宿時情景。

    收宿字及寄清順。

    ”是。

     六和寺沖師閘山溪爲水軒[1] 欲放清溪自在流,忍教冰雪落沙洲[2]。

    出山定被江潮涴[3],能爲山僧更少留。

     [1]熙寧五年(一〇七二)作。

    六和寺,一名開化寺,寺有六和塔,在錢塘江畔。

    閘,作動詞用,把水擋住。

     [2]忍:不忍,豈忍。

     [3]出山句:用杜甫《佳人》“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句意。

    涴(wò),沾污。

     吳中田婦嘆[1] 今年粳稻熟苦遲,庶見霜風來幾時[2]。

    霜風來時雨如瀉,杷頭出菌鐮生衣[3]。

    眼枯淚盡雨不盡,忍見黃穗卧青泥!茅苫一月隴上宿[4],天晴穫稻隨車歸;汗流肩赬載入市[5],價賤乞與如糠粞[6]。

    賣牛納稅拆屋炊,慮淺不及明年饑[7]。

    官今要錢不要米[8],西北萬裡招羌兒[9]。

    龔黃滿朝人更苦[10],不如卻作河伯婦[11]! [1]熙寧五年(一〇七二)作。

    題下蘇軾自注:“和賈收韻”。

    賈收,字耘老,烏程人,有《懷蘇集》。

     [2]庶見句:意謂秋季恐怕不幾天就要到了。

    庶,庶幾,表示推測或希望之詞。

     [3]杷頭句:紀批(卷八):“常景寫成奇句。

    ”菌,指發黴。

    衣,指鐵銹。

     [4]茅苫:茅棚。

    苫,用草簾子遮蓋。

     [5]赬(chēng):紅色。

     [6]乞(qì):給予。

     粞(xī):碎米。

     [7]賣牛二句:參看《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二五一熙寧七年三月“又詔聞鎮定州民有拆賣屋木以納免役錢者,令安撫轉運提舉司體量具實以聞”。

    連王安石也説,“臣不能保其無此。

    ”又司馬光亦于熙寧七年四月的《應詔言朝政闕失狀》中,言新法之中“青苗免役錢爲害尤大”。

    官吏們“自朝至暮,惟錢是求。

    ……若值兇年,無穀可糶,吏責錢不已,欲賣田則家家賣田,欲賣屋則家家賣屋,欲賣牛則家家賣牛。

    ……一年如此,明年將何以爲生乎?”似從此詩“賣牛”、“慮淺”等句引申而來。

     [8]官今句:參看蘇軾《辯試館職策問劄子二首》:“免役之害,掊斂民財,十室九空,錢聚于上,而下有錢荒之患。

    ”《論役法差雇利害起請畫一狀》言免役法流弊:“行之數年,錢愈重,穀帛愈輕,田宅愈賤。

    ”錢荒問題實爲新法帶來的社會經濟後果。

    (除免役法外,青苗法亦用錢收支,農田水利法需發放貸款等) [9]西北句:《宋史·兵志》五《蕃兵》條:“(熙寧)五年,王韶招納沿邊蕃部,自洮、河、武勝軍以西,至蘭州、馬銜山、洮、泯、宕、疊等州,凡補蕃官、首領九百三十二人。

    首領給飱錢、蕃官給奉(俸)者四百七十二人,月計費錢四百八十餘緡,得正兵三萬,族長(帳)數千。

    ”蘇詩此句所指即此。

    按,蕃兵原屬宋朝管轄,招收少數民族蕃部以守邊境:“蕃兵者,具籍塞下内屬諸部落,團結以爲藩籬之兵也。

    ”(同上書)後漸遊離于西夏與宋朝之間。

    王安石等用招撫辦法加以整頓,不失爲鞏固邊防的措施。

     [10]龔黃:龔遂,漢勃海太守;黃霸,漢潁川太守,皆恤民寬政,州大治,事迹見《漢書·循吏傳》。

    這裏是諷刺推行新法的官員。

     [11]不如句:戰國魏文侯時,鄴地的三老、廷掾與女巫假託“河伯娶婦”以愚弄人民。

    西門豹爲鄴令,設計爲民除害,河神娶妻之事遂絶。

    事見《史記·滑稽列傳》。

    這句意謂不如投河自盡。

    蘇軾後于元祐元年的《乞不給散青苗錢斛狀》中雲:“二十年間,因欠青苗,至賣田宅、雇妻女、投水自縊者,不可勝數,朝廷忍復行之歟?” 贈孫莘老七絶[1](選三) 嗟予與子久離羣,耳冷心灰百不聞。

    若對青山談世事,當須舉白便浮君[2]。

     天目山前緑浸裾,碧瀾堂上看銜艫[3]。

    作隄捍水非吾事,閒送苕溪入太湖[4]。

     夜來雨洗碧巑岏[5],浪湧雲屯遶郭寒。

    聞有弁山何處是[6],爲君四面意求看。

     [1]原共七首,選第一、二、三首。

    熙寧五年(一〇七二)作。

    孫覺,字莘老,高郵人。

    時任湖州知州。

     [2]若對二句:《烏臺詩案》:“熙寧五年十二月作詩,因任杭州通判日,蒙運司差往湖州相度隄堰利害,因與湖州知州孫覺相見。

    軾作詩與孫覺雲:‘若對青山談世事,直須舉白便浮君。

    ’軾是時約孫覺并坐客,如有言及時事者,罰一大盞。

    雖不指時事,是亦軾意言時事多不便,更不可説,説亦不盡。

    ”白,大白,酒杯名。

    浮,罰酒(亦引申爲滿飲)。

     [3]碧瀾堂:即湖州州治的霅溪館。

    〔銜艫〕船船相銜,表示船多。

     [4]作隄二句:《東都事略》卷九十二《孫覺傳》:孫覺“徙湖州,松江隄爲民患,覺易以石,高一尋有奇,長百餘裡,隄下悉爲良田”。

    蘇軾往湖州相度隄岸即此事,詩卻以反語出之。

    《烏臺詩案》:“不合雲‘作堤捍水非吾事,閒送苕溪入太湖’。

    軾爲先曾言水利不便,卻被轉運司差相度隄垾。

    軾本非興水利之人,以譏諷時世與昔不同,而水利不便而然也。

    ” [5]巑岏(cuánw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