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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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還不錯吧……嗯,還算可以。

    話說,你們當着我的面,對我的作品卻一個字也沒提,太過分了吧?”我笑着說出了真心話。

     大家都露出了微笑。

    我于是打蛇随棍上,侃侃暢論起來: “我的作品呢,雖然沒個章法,可我胸有大志。

    就因為這個大志太沉重,我這一路才走得這般磕磕絆絆的。

    在你們眼中,我雖是這副邋遢肮髒又蠢傻的模樣,但我曉得什麼是真正的高雅。

    即便端上松葉形幹糕餅、在青瓷(32)壺裡插上水仙花做擺飾,我一點也不覺得那稱得上高雅,那叫作暴發戶作風,太沒禮貌了!真正的高雅,是在沉甸甸的墨黑大石上擱一朵白菊花,花朵的下方必得是一塊肮髒的大石頭才行,那才是真正的高雅。

    你們都還年輕,總以為把穿了鐵絲挺立的康乃馨插到杯子裡這種女學生的情懷,便是高雅的藝術。

    ” 我這簡直是一派胡言。

     “勿揭他人之短以彰一己之長。

    嘲諷他人以彰顯自身,卑劣至極莫若是。

    ”芭蕉俳聖的雲遊戒律可說是嚴切的真理。

    我确實是卑劣至極。

    就因為我有這種卑劣的惡習,才會在東京文壇中被當成肮髒的蠢人,令人不快,避而遠之。

     “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吧!”我兩手往腰後地上一抵,仰起頭來說道,“我的作品太糟啦!不管說什麼都無濟于事。

    不過,你們至少可以用對那位作家喜愛的十分之一,來認同我的作品嘛。

    都怪你們完全不認同我的作品,害我變得口無遮攔起來。

    你們行行好嘛!哪怕是二十分之一也行,拜托啦!” 衆人笑得前仰後合。

    我也在衆人的笑聲中釋懷了。

    蟹田分院的S事務長站起身來,用飽經世故者特有的仁慈語調勸慰道:“咱們換個地方吧,如何?” 他說已經在蟹田町最大的E旅館為大家訂妥午餐了。

    我使眼色問了T君:這樣好嗎? “好啊,那就承蒙招待喽!”T君站起身,穿上衣服,“我們早就觊觎很久了。

    聽說S事務長手上留有配給的上等美酒,咱們現在就去享用吧!總不成老是叨擾N先生家呀!” 我溫馴地接受了T君的提議。

    這就是我在前面提過,隻要有T君陪在身邊,我就安心了的原因。

     那家E旅館的陳設相當不錯,包廂的壁龛很講究,廁所也挺幹淨的,即使自己一個人來投宿也不會覺得孤單。

    大緻說來,津輕半島東海岸的旅舍要比西海岸的來得高級,或許是因為自古就常接待許多的外地旅人。

    從前,來自各地的旅人要去北海道必得由三廄出海,因而這條外濱古道從早到晚忙着送往迎來。

    這家旅館的餐食中也有螃蟹。

     “這裡不愧是蟹田啊!”某個人贊歎。

     T君不喝酒,自己先吃起飯來。

    其他人都先喝S事務長的好酒,稍後再用餐。

    酒意漸濃,S事務長的心情愈來愈好。

     “我啊,不管是誰的小說通通喜歡,讀着都覺得挺有意思的,一個個寫得真好!所以呢,我特别喜歡小說家。

    不管是什麼樣的小說家,我都喜歡得不得了。

    我有個三歲的男孩,以後想讓這小子當小說家,還把他的名字取了叫文男,文學的文、男子的男。

    這小子的頭型,跟您還真像呢!恕我失禮,就是像您這樣的扁頭。

    ” 這是我頭一遭聽到自己頭骨的形狀居然是扁的!本以為我對自身長相的種種缺點已經了如指掌了,卻沒留意到頭型。

    這下子我開始疑心或許還有更多缺點自己沒發現到的,再加上我方才還批評了其他作家,心裡更是七上八下的。

    然而S事務長的興緻卻愈發高昂,一股勁兒地邀我去他家: “您瞧如何?這裡的酒也快喝光了,大家現在都去我家吧!來嘛,哪怕隻坐坐也好,請見一見我老婆和文男吧!拜托了!您想喝的蘋果酒,在蟹田可是要多少有多少,請來我家喝蘋果酒吧!好嗎?” S事務長的盛情我心領了,可自我聽到“扁頭”這個詞語以後,頓時意興闌珊,隻想趕快回N君家睡上一覺。

    如果真去了S事務長家,這回别說是頭蓋骨,怕不連裡頭的腦子都要被看透了,一想到屆時說不定還會落得被罵個狗血淋頭的下場,心情就更沉重了。

    我照例拿眼朝T君問去,還做了心理準備,萬一T君說去吧,我也隻得去了。

    隻見T君神情嚴肅地思索片刻,這才開口說道: “那就恭敬從命吧?很少看到S事務長喝得這麼醉。

    他已經盼了很久,期待你的光臨了。

    ” 我于是答應去一趟,不再多想他講我扁頭的事了。

    我決定換個角度,把那句話當成是S事務長的風趣。

    看來,一個人一旦對容貌沒了自信,連芝麻小事也會變得耿耿于懷。

    其實不單是對于容貌,或許我現在最缺乏的東西正是“自信”。

     到了S事務長家後,津輕人極盡熱情招待賓客的本性,便在S事務長身上展露無遺了,甚至是同為津輕人的我都有些招架不住。

    打從一進屋,S事務長就一句賽一句地吩咐夫人忙東忙西的: “喂,我把東京的貴賓帶來啦!終于給帶來啦!這就是貴姓太宰的那一位,還不快些向貴賓請安?快出來拜見呀!記得順便送上清酒。

    哦不,清酒剛喝過了,把蘋果酒端過來!啥?隻有一升?太少了!再買個兩升回來!慢着,把晾在廊檐下的鳕魚幹拿去蒸一蒸!等等,得先用鐵錘捶軟了才能蒸嘛!哎,你那捶法哪行哩?拿來給我!捶鳕魚幹得像這樣,像這樣啊!啊,疼死我啦!嗯,總之照這樣捶吧!喂,拿醬油來!鳕魚幹怎能不蘸醬油哩?杯子還缺一隻,不不不,缺兩隻,快拿來呀!慢着,這茶碗可以拿來頂着用嘛!來,幹杯、幹杯!喂,再去買個兩升回來!等等,把小家夥帶來,讓太宰鑒定鑒定他能不能當上小說家!您瞧這小子的頭型如何?這就叫扁頭嘛!我就覺得和你的頭型挺像的!好極好極!喂,把小家夥帶到一邊去!吵得人受不了啦!怎麼能把髒兮兮的孩子帶給客人看?太沒禮貌了,簡直像暴發戶呀!快,快去再買兩升蘋果酒!客人都要溜光啦!等等,你就在這裡伺候客人吧!來呀,快給大家斟酒!蘋果酒就央隔壁大嬸去買吧!大嬸不是說想跟咱們勻些砂糖嗎?就撥一點給她吧!且慢,砂糖不能給大嬸,咱們家的全得送給東京的貴賓!聽見了沒?不準忘啦!要全部送給貴賓!把砂糖先用報紙包上,再拿油紙裹好,最後纏好繩子才雙手奉上!怎能讓孩子哭嘛!太沒禮貌了,簡直像暴發戶呀!貴族可不是那個樣子的哦!慢着,砂糖等貴賓要回去的時候再弄就好了啦!音樂、音樂!放唱片呀!看是舒伯特呀、肖邦呀、巴赫呀,啥都行!快放音樂!等等,啥?那是巴赫嗎?停停停!太吵了,受不了啦!這還怎麼聊天呀?換一張輕慢一點的唱片嘛!等等,東西都吃光了,去炸個魚出來!那蘸料可是咱們家的拿手功夫,就不曉得貴賓喜不喜歡。

    等等,去炸個魚,貝殼炖味噌蛋羹也一起送上!這玩意兒隻在津輕吃得到。

    對對對,味噌蛋羹!味噌蛋羹再好不過啦!味噌蛋羹!味噌蛋羹!” 以上段落我絕對沒有采取誇飾的描寫技巧。

    這種猶如狂風怒濤席卷的待客之道,便是津輕人表達熱忱的方式。

    所謂的鳕魚幹,是把大鳕魚挂在大雪中冷凍幹燥而成的,風味淡麗清雅,倘若芭蕉俳聖還在世,應該也會喜歡。

    S事務長家的廊檐下就吊着五六尾。

    席間,S事務長腳步颠簸地起身,扯下兩三尾,再拿鐵錘一陣亂捶,一個失手捶到了左拇指。

    然後,他又跌坐下來,爬過去給每個人續上蘋果酒。

    到此,我終于明白了:S事務長絕不是想開個玩笑,也不是想幽個默,才說我有顆扁頭,而是由衷尊敬頭型扁平的人,真心覺得羨慕。

    這應看作是津輕人的魯直與可愛。

     還有,在他連連催促下終于送上桌的味噌蛋羹,我覺得需要為一般讀者做個解釋。

    在津輕,牛肉火鍋和雞肉火鍋分别被喚作貝殼炖牛肉和貝殼炖雞肉。

    我想,應該是“貝殼燒”的諧音(33)。

    這種烹煮法如今已不大常用了,但在我還小的時候,津輕這地方常拿體積較大的扇貝殼當容器盛肉烹煮。

    我想,從前的人或許深信這樣可以從貝殼上逼出一些鮮美的湯汁來。

    總之,這可能是愛奴族的原住民所遺留下來的巧思。

    我們都是吃着這種貝殼炖菜長大的。

     所謂貝殼炖味噌蛋羹,就是拿扇貝殼當炖鍋,加入味噌和柴魚花熬煮,最後打個雞蛋就能上桌享用的菜肴,做法相當原始。

    事實上,這是給病人吃的餐食。

    若是生了病沒有食欲時,就煮這種貝殼炖味噌蛋羹,澆在稀粥上給病人吃。

    可以肯定的是,這同樣是津輕地區的特色菜之一。

    S事務長就是想到了這一點,才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