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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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标注了說明: 這條蟹田川附近有被譽為日本三大美林的扁柏國有林。

    森林鐵路由此地從海岸入山,每日裝運大量木材至此,成為扁柏裝運港的蟹田町因而相當繁盛。

    當地木材以質優價廉而聞名遐迩。

     由上所述,蟹田人能不為此感到自豪嗎?況且,成為津輕半島脊梁的梵珠山脈不僅盛産扁柏,還生産杉木、山毛榉、橡樹、桂樹、栎樹、落葉松等木材,并以山菜的種類繁多著稱。

    津輕半島西部金木町的山菜同樣豐富多樣,但蟹田這裡也很容易在村鎮近旁的山麓采到蕨菜、紫萁、土當歸、竹筍、款冬、薊菜、菇類等等。

    可以說,蟹田町有水田、有旱田,更有得天獨厚的山産、海産。

    縱使這樣的描述會給讀者一種宛如擊壤鼓腹之太平仙境的感覺,可是,當我從這座觀瀾山俯瞰蟹田町時,感受到的卻是一股懶洋洋、缺乏活力的狀态。

     我方才說的淨是溢美之言,過于褒誇蟹田了,所以即便現下說上幾句壞話,想必蟹田人還不至于揍我一頓。

    蟹田人性情溫和,性情溫和自然是種美德,可若因為居民無精打采使得整座村鎮也跟着慵懶起來,則會使來此造訪的旅人感到不安。

    我甚至覺得就是因為天然物産太豐饒,造就了蟹田町這片阒靜死寂的模樣。

    這對居民來說,可不是件好事。

    舉些例子,河口的防波堤像是修築到一半就擱着沒再動工了,為蓋新房而整好的土地沒再繼續蓋,就在紅土空地上種了南瓜之類的作物。

    這些雖非全是站在觀瀾山上目睹的景象,但蟹田未免有太多半途而廢的工程,直教人懷疑這裡該不會有故意阻撓町政蓬勃發展的守舊謀士吧。

     當我就這點詢問N君後,這位年輕的町議員苦笑着說道:“甭提啦,甭提啦!”我立刻想起來——人世間最是不妥就屬士族經商(23)與文士論政。

    我多嘴過問了蟹田的町政,換得町議員同情一笑的愚蠢結果收場。

    然後,我又想到了德加有過同樣難堪的經驗。

    法國畫壇名匠埃德加·德加(24),有回偶然在巴黎某歌劇院的走廊上,與大政治家喬治·克列孟梭(25)坐在了同一條長椅上。

    德加毫不客氣地向這位大政治家滔滔講述自己長久以來高遠的政治抱負: “假如我當上了總理呀,一定會深感責任重大。

    我會斷絕一切人脈情誼,選擇苦行僧般的簡樸生活,在官署附近的五層公寓租間小小的房間,隻擺一張桌子和簡陋的鐵床。

    從官署下班回來就在這張桌子上繼續處理公務直到深夜,睡魔襲來就和着衣鞋倒床入睡,第二天一早醒來立刻起床,站着吃蛋喝湯,然後就拿起公文包去官署上班。

    我肯定會過這樣的生活!” 他如是慷慨陳詞了一番,然而喬治·克列孟梭沉默不語,隻用不敢置信的輕蔑眼神,再三打量這位畫壇巨匠的面孔。

    面對射向自己的目光,德加根本無法招架。

    事後,德加深感羞愧,不曾向任何人提起這段難堪的經驗。

    直到過了十五年後,他才偷偷告訴了自己寥寥無幾的朋友中最投緣的保羅·瓦萊裡(26)。

    這件事德加竟然深埋在心底長達十五年的歲月!看來,縱如桀骜不馴的畫壇名匠,也招架不住職業政治家無心流露出的輕蔑眼神,那道目光直教人心如刀割,痛徹骨髓。

    我心中不禁對他寄予無盡的同情。

    藝術家談論政治,必定會失言的,德加就是最好的見證。

    看來,區區一介窮文人的我,還是贊一贊觀瀾山的櫻花、和津輕的朋友們聊一聊友誼,方能佑我無災無難。

     上山賞花的前一天,屋外西風呼呼地吹,吹得N君家的拉門晃個不停,我發表了自以為獨特的高見:“蟹田真是個風城啊!”可今天的蟹田町仿佛在讪笑我前一晚的謬論,天氣晴好,連一絲風都沒有。

    他們說觀瀾山的櫻花恰逢盛開,靜靜地、淺淺地綻放,用“爛漫”來形容并不貼切。

    花瓣薄得透明,纖弱婀娜,宛如經過白雪的滌洗後才款款綻開,甚至讓人以為這是其他品種的櫻花,娴靜而婉約,諾瓦利斯(27)腦海裡的藍花(28),或許便是這副模樣。

     我們一行人盤腿坐在櫻花樹下的草地上,揭開了野餐套盒,這些菜肴仍是出自N君夫人的慧心巧手,還讓我們帶了一大竹簍的螃蟹和蝦蛄,此外,也沒忘了啤酒。

    我開始盡可能用優雅的動作剝蝦蛄、吮蟹腿,也夾了套盒裡的佳肴享用。

    在套盒的菜肴當中,有一道是在長槍烏賊的身體裡塞滿烏賊卵,再蘸上醬油烤熟切成圈片,這道菜最是令我回味無窮。

    退伍軍人的T君直嚷着“熱啊,熱啊”,說着便脫去上衣,裸了身體,開始做起軍隊體操。

    他把手巾絞成長條纏在額上,那張黝黑的面孔有點像緬甸的巴莫(29)長官。

     那天聚在一起的幾個人,盡管熱情的程度稍有差異,但看起來好像都想問問我關于小說的心得。

    得等他們問了我,我才據實回答。

    我這是遵從芭蕉俳聖“有問必答”的雲遊戒律;可是,我卻徹底違背了另一道更重要的戒律:“勿揭他人之短以彰一己之長。

    嘲諷他人以彰顯自身,卑劣至極莫若是。

    ”結果,我恰恰幹了那種卑劣的事。

    雖說想必芭蕉俳聖也曾單刀直入地批評過其他門派,可他畢竟沒做出像我這樣沒半點功夫還橫眉豎眼謾罵其他作家的厚顔行徑。

    我居然犯下了如此惹人嫌又厚顔無恥的行徑! 當他們問到某位五十歲左右的日本作家(30)時,我竟一時脫口回答不怎麼樣。

    不曉得什麼原因,那位作家從前的作品近年來頗受東京讀書人的喜愛,可以說到了一種近乎敬畏的程度,還有人封他為文學之神,甚至讓人隐約感覺到有股風潮在形成:讀書人借由告訴别人喜歡那位作家的手段,當成自己品味高尚的佐證。

    我認為這叫“愛之适足以害之”,說不定那位作家很是困擾,唯有苦笑以對呢。

    實際上,我很早就拜見過那位作家恢宏的氣度,卻基于上文提過的津輕人愚昧心态,“隻知此為鄙賤之人,此乃區區一時之運雲雲”,而不願表現出贊賞,亦拒絕跟風随潮。

    直到近來,我重新拜讀那位作家的多數作品,不禁由衷佩服他寫得真好,可我并未特别感受到高尚的品味,反而推測這位作家的特點也就在于他的寡情。

    他所描繪的書中世界是心胸狹窄的小老百姓毫無意義的顯擺作态,與其心情的起伏。

    其作品裡的主角不時對自己的生存樣貌做出“良心”的反省,可那樣的情節尤其老套,直教人覺得與其這般口是心非地反省,還不如不做算了。

    作者嘗試與青澀的“文學性”訣别,結果愈發突顯其格局的逼仄狹窄。

    就連刻意營造的多處诙諧橋段,雖可看出他突破自我的企圖,卻因為裡頭摻着一抹神經兮兮的疑懼,以至于讀者根本笑不出來。

     我也曾耳聞有人将之贊譽為“貴族式文體”,可那種膚淺的評論簡直是無稽,那才叫作不折不扣的“愛之适足以害之”呢。

    依我之見,所謂的貴族應當是豁達到無以複加的地步。

    比方法國革命的時候,暴民們闖入了國王的寝宮,當時的法國國王路易十六(31)盡管是個昏君,面臨險境卻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從一個暴民頭上一把扯下了革命帽,往自己頭上一戴,高呼一聲“法蘭西萬歲”,結果就連那些殺紅了眼的暴民也被他那渾然天成的率真氣度所震懾,不由自主跟随國王大喊“法蘭西萬歲”,居然沒動國王一根汗毛便順服地退了出去。

    真正的貴族,就應該擁有這般純真無邪、未加修飾的氣質。

    那種抿嘴攏衣、故作高尚的人,往往隻是貴族的仆役罷了。

    大家可别再把“貴族式文體”這種可悲的形容詞,套用到那位作家的身上了。

     當天在蟹田的觀瀾山上共享啤酒的那幾位,好像都很崇拜那位五十歲的作家,直抓着我問那位作家的事。

    到後來,我終于忍不住打破了芭蕉俳聖的雲遊戒律,脫口說出前述的壞話,并且一開口就口沫橫飛、眉飛色舞,最後還離題扯上“貴族式文體”。

    在座的人對我的觀點絲毫沒有共鳴。

     “我們沒有人提到‘貴族式文體’之類莫名其妙的話。

    ”來自今别的M先生滿臉困惑地喃喃自語,像是受不了醉漢的胡言亂語了。

    其他人同樣交互使眼色,笑得十分尴尬。

     “總之……”我的聲音像在哀号,心裡暗自反悔:唉,實在不該批評前輩作家。

    “絕對不能受男人的相貌所欺。

    路易十六可是個史上罕見的醜男子哩!”我愈講愈離題了。

     “可是,我喜歡那個人的作品。

    ”M先生偏要明确表達自己的主張。

     “在日本,那個人的作品算是還可以的吧?”青森醫院的H先生彬彬有禮地勸解。

     我的立場愈來愈不妙了。

     “這個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