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裡看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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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政治了。

    除兩個大黨外,還有許多小黨;黨内有派,派内有系,簡直使普通人摸不清。

    偶爾在坊間買了一張中國各政黨的組織表,看它們的名稱、黨綱、組織,簡直比一張中國曆代帝王世系表複雜得多。

    最妙的是有些黨的黨魁們一部分在重慶抗戰,一部分在南京附敵。

    到了攤牌清算的時候,那些在南京附敵的人,一律以“地下工作”的名義,把個人的地位從十八層地獄下,升到九重天上。

    此中奧妙,恐怕非局外人所能明了。

     在舊報上,我看到抗戰有功的人的授勳表。

    這些名單很有趣味。

    除功罪互見的将領,瑜瑕參半的文人外,這些國人皆曰可殺的皇親國戚個個都榮獲甲等勝利勳章。

    “唯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到了是非不分,賞罰不明的時候,政治的危機是迫在眉睫了。

     這都是勝利後措置失當的例子。

    但是,當抗戰期間,重慶也曾做了一些有益的事情,例如圖書審查,把那些比較有價值的新著,經學術專家審定後,按等級酌予獎金。

    這些獎金雖然是杯水車薪,但對于一字一淚的作品的賞識,這種作風是值得提倡的。

     1946年2月,重慶學生運動又開始了。

    有一天他們從各地集中到國府路、上清寺、兩路口一帶遊行示威,每個人手執旗幟,高喊“反對《雅爾塔協定》”等口号,同時,還畫了一大幅東北九省的地圖。

    過了幾天,《新華日報》局部被搗毀。

    再過幾天,左翼作家在校場口演講被右傾分子毒打一頓。

    國共的裂痕日益擴大,四個多月前的《雙十紀要》的文字和精神,已被人遺忘了。

     憂患餘生的善良的中國人,眼看内戰将起,和平無望,誰都免不了要歎一口氣。

    就在這時候,物價開始暴漲,平均每兩個月漲一倍,各機關也開始經常調整生活費。

    受薪階級寅吃卯糧,靠典當借貸為生。

    比較聰明的人多和本人有關機關的會計處商量,讓他們在月頭預支。

    據那時的估計,月頭預支比較月尾領薪,至少可多得30%,因為月尾的物價可能比月頭高漲30%。

    至于長袖善舞的人,他們多巧立名目向政府或私人銀行借貸,大宗款項,錢一到手,馬上換成物資,鈔票越多,物資越貴,三個人月後把原有的物資抛出一半,便能夠綽有餘裕地連本帶利償清銀行的積欠,自己憑空得到一半。

    周而複始,如法炮制。

    越肯抛頭露面,低首下心向人借錢的人,他的腰包越來越雄厚。

    再進一步,他們深知鈔票遲早終歸無用,所以大家一有餘蓄,便變換黃金美鈔、房屋田産,甚至肥皂、火柴及任何日常用品都在光顧之列。

     因為大家的目标在于黃金美鈔、房屋田産以及其他物資,所以這些東西被人炒得很貴。

    但是“象以齒焚身”,勝利初期的一些飛機的失事,一部分可以說是由于旅客違犯禁例,私自偷運黃金,緻飛機過重,控制失靈,弄得連人帶金都随飛機的毀滅,四散于荒郊。

    至于官僚資本家利用特殊的關系,故意出重資收買大後方的良田,這事情更是得不償失,因為被欺負被侮辱的民衆的無聲的抗議,一緻的憤怒,這簡直影響政府的威信,增加政府的負擔。

    官僚資本家固然大發其财,但他們所依賴的政府卻被他們拖累了。

     我自己明知沒有搞政治或實業的才幹,無事一身輕,所以時常偷閑去看話劇。

    抗戰期間,重慶的話劇有驚人的進步。

    大家對于劇本的撰述和選擇,演員的訓練,布景、燈光、道具的考究,可以說是苦心孤詣,非達到目的不止。

    随話劇的發達,民歌、民謠及邊疆舞蹈都被人重視。

    出了象牙之塔,走到十字街頭,這種作風的轉變,是直接間接地由八年抗戰的實地經驗得來的。

    從前士大夫所提倡的貴族文學和藝術,至多僅給有閑階級做裝飾品,至于士大夫本人正是“無事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

    對于社會簡直是寄生蟲,有害無益。

    自經抗戰的洗禮後,大家才恍然大悟,作為文人的知識分子,不但要坐而言,而且要起而行,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的生活跟大衆打成一片,這才有真實感。

    在重慶搞話劇的人,大家都把話劇當做神聖的工作,認真地悉心考究,所以才有輝煌的成就。

    假如不是物質條件的缺乏,我相信那時各話劇的演出的成績一定更進步。

     春天的重慶時常籠罩着煙似的薄霧。

    霧裡看花,古人已嫌不夠親切,霧裡觀察紛紛擾擾零零亂亂的社會,尤其是時刻都在惡化中的時局,更使人招架不來。

    老實說,慕名很久的重慶,經過兩個月的逗留,我已經不想再住下去了。

    于是在春寒料峭、煙霧彌漫的暮春的一個清晨,我搭了飛機離開抗戰時代的溫床——重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