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青年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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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英雄好漢,于是女士們就稱贊我的騎術和勇敢,認為我是她們的保護人。

    傍晚,如果沒有客人,在陰涼的涼台上吃過茶,同爸爸到農場上散過步以後,我就躺在我的老地方&mdash&mdash那張高背安樂椅裡,一邊聽卡堅卡或者柳博奇卡彈琴,一邊看書,同時做舊日的美夢。

    有時候,我一個人留在客廳裡,在柳博奇卡彈着什麼老調子的時候,我不知不覺地放下書本,從涼台敞着的門望出去,望着夜影已經開始籠罩着的高大白桦樹的茂盛的垂枝,望着晴朗的天空,當你聚精會神觀看的時候,天空中突然出現灰塵一般小小的黃點,然後又消失了;當我傾聽着大廳裡傳來的琴聲、大門的咯吱聲、農婦的說話聲和回村的牛群聲的時候,我突然栩栩如生地回想起納塔利娅·薩維什娜、maman和卡爾·伊萬内奇,一時間我傷心起來。

    但是那時我的心靈裡充滿了那麼多的生命力和希望,這些回憶隻用翅膀觸了觸我,就飛走了。

     晚飯後,有時是在同什麼人到果園裡去夜間散步&mdash&mdash我害怕一個人走漆黑的林陰路&mdash&mdash之後,我就獨自去睡在涼台的地闆上,盡管夜裡有無數蚊子叮我,我卻感到極大的樂趣。

    月圓的時候,我時常整夜坐在草墊上,環顧着光與影,谛聽着周圍的動靜,夢想着各式各樣的事情(主要是想我當時認為是人生最大幸福的風流韻事),并且由于這時我還隻能想象而不能親身體驗這些幸福而傷心。

    有時,大家剛一走散,燈光從客廳裡移到樓上的房間,從那裡開始傳來婦女的說話聲和開關窗戶的聲音,我就走到涼台上,踱來踱去,急切地傾聽入睡的房子裡的一切動靜。

    我所盼望的幸福,哪怕還有一點點可以實現一部分的毫無根據的希望,我就不能冷靜地為自己構思一種想象的幸福。

     一聽見光腳走路聲,咳嗽聲,歎息聲,推窗聲,衣服的窸窣聲,我就從床墊上跳起來,像小偷似的聽一聽,看一看,毫無理由地激動起來。

    但是,樓上窗戶的燈光終于消失了,腳步聲和談話聲被鼾聲代替了,更夫開始打更,窗戶裡射出的紅光剛一消逝,果園裡就變得更幽暗,也更明亮了。

    最後的一道燈光從飯廳裡移到前廳,把光線投射到浸着露珠的果園裡,穿過窗口,我看見福卡的駝背的身影,他穿着短襖,手裡拿着蠟燭,上床去睡覺。

    我常常在房屋的黑影中偷偷走過濕漉漉的草地,走到前廳窗口,屏息凝神地傾聽男仆的鼾聲、福卡的呻吟(他以為沒有人會聽見)和他不住念祈禱文的衰老聲音,覺得這是使我激動的莫大的樂事。

    他的最後一線燈光也終于熄滅了,窗戶砰的一聲關上,撇下我孤零零一個人,膽怯地東張西望,看看在花壇旁邊或者我的床邊是否有白衣女人,就快步跑到涼台上。

    随後我就躺在床墊上,臉朝着果園,盡量蓋好,免得被蚊子和蝙蝠叮咬;我向果園裡觀看,傾聽着夜裡的聲響,夢想着愛情和幸福。

     那時,我覺得一切都具有不同的意義。

    比如老白桦樹,一面在月光中閃耀着枝繁葉茂的樹枝,一面卻用自己的黑影遮住灌木和道路;池塘靜穆而華麗的光輝,像聲音一樣有節奏地增長着;涼台前花朵上的露珠映出月光;花朵也把優雅的影子投射到灰色的花床上;池塘那邊一隻鹌鹑的啼聲,大路上的人聲,兩棵老白桦樹的輕微的、隐隐聽得出的互相摩擦聲,在被窩裡我耳邊的一隻蚊子的嗡嗡聲;挂住枝桠的蘋果落在枯葉上的聲音;青蛙的跳躍聲,它們有時跑到涼台的階前,綠油油的背脊在月光下閃着神秘的光彩,這一切在我看來都具有奇怪的意義:它們把世界裝點得太美了,而我追求的幸福卻還未能如願以償。

    這時,仿佛她來臨了,梳着黑油油的長辮子,豐滿的胸脯,永遠那麼憂愁而美麗,裸露着的胳膊,令人心蕩的擁抱。

    她愛我,為了得到她刹那的愛情,我犧牲了整個的生命。

    但是,月亮懸在天空,它越來越高,越來越皎潔,像聲音一樣有節奏地增長着的池塘的華麗光輝,也變得越來越晶瑩,陰影越來越黑,光彩越來越亮,當凝視和谛聽這一切的時候,仿佛有什麼東西對我說,她裸露着胳膊,會熱情擁抱,卻遠遠不是整個的幸福,愛她也遠遠不是唯一的美德;我越觀看那一輪高懸的明月,就越覺得真正的美和善越來越高,越來越純潔,越來越接近他[57],接近一切美和善的源泉;一種未曾得到滿足的、但是令人激動的快樂的眼淚湧到我的眼裡。

     我仍然是孤獨的,我仍然覺得,神秘而偉大的自然,這不知為何高懸在蔚藍天空的某個地方、同時又無所不在、好像要填滿無窮空間的、吸引人的亮晶晶的圓月;還有我,一個已經被各種各樣卑鄙的、可憐的人類情欲所污損,但是有着無窮的、莫大的想象力和愛情的微不足道的蛆蟲&mdash&mdash在這種時刻,我覺得大自然、月亮和我,這三者仿佛融為一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