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夏篇第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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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夏者,謂夷與夏之觀念,在今語為民族意識。

    《公羊·成十五年傳》:“《春秋》内其國而外諸夏,内諸夏而外夷狄。

    ”非尊己而卑人也,内外親疏之情,出于自然,不獨夏對夷有之,夷對夏亦宜然,是之謂民族意識。

    當國家承平及統一時,此種意識不顯也;當國土被侵陵,或分割時,則此種意識特著。

    身之生民族意識顯著之世,故能了解而發揮之,非其世,讀其書,不知其意味之深長也。

     晉惠帝永興元年,劉淵将發兵擊鮮卑、烏桓,劉宣等谏曰:“晉人奴隸禦我,今其骨肉相殘,是天棄彼,而使我複呼韓邪之業也。

    鮮卑、烏桓,我之氣類,可以為援,奈何擊之!” 注曰:鮮卑、烏桓,東胡之種,與匈奴同禀北方剛強之氣,又同類也。

    (卷八五) 此所謂民族意識也。

    鮮卑、烏桓,時未混同于漢,故劉宣引以為氣類。

    劉宣者,淵之從祖也。

    淵之興,國号漢,本欲自居于華,惜乎為日尚淺,未能泯然無間也。

     晉懷帝永嘉三年,漢安東大将軍石勒,寇钜鹿常山,集衣冠人物,别為君子營。

     注曰:石勒起于胡羯餓隸,而能如此,此其所以能跨有中原也。

    (卷八七) 衣冠人物,謂中原之知識分子。

    《孟子》曰:“為政不難,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國慕之。

    ”石勒其知此道乎! 晉元帝建武元年,處士遼東高诩說廆曰:“霸王之資,非義不濟。

    今晉室雖微,人心猶附,宜遣使江東,示有所尊,然後仗大義以征諸部,不患無辭矣。

    ” 注曰:晉室雖衰,慕容、苻、姚之興,其初皆借王命以自重。

    (卷九〇) 借王命自重,猶言擁護中央,其始叛晉者匈奴羯耳,鮮卑氐羌,猶奉王命,及晉内亂不已,堅凝之力衰,乃各據地自立,而成曆史上所謂五胡亂華之局。

     晉元帝太興二年,石勒重禁胡人不得陵侮衣冠華族。

     注曰:華族,中華之族也。

    勒胡人也,能禁其醜類不使陵暴華人及衣冠之士,晉文公初欲俘陽樊之民,殆有愧焉。

    (卷九一) 此有感于士流之被侮辱也。

    元皇子闊端鎮西涼,儒者皆隸役,同厮養,見《元史》一二五《高智耀傳》。

    晉文公欲俘陽樊之民,見《左·僖廿五年傳》。

     又,慕容廆以高瞻為将軍,瞻稱疾不就,廆數臨候之,撫其心曰:“君之疾在此,不在他也。

    今晉室喪亂,孤欲與諸君共清世難,翼戴帝室。

    君中州望族,宜同斯願,奈何以華夷之異,介然踈之哉!” 注曰:以瞻薄廆起于東夷,不肯委身事之,故有是言。

    (卷九一) 太興三年,石虎攻厭次,執邵續,勒以為忠,釋而禮之,以為從事中郎。

    因下令:“自今克敵,獲士人,毋得擅殺,必生緻之。

    ” 注曰:勒禮續,而終于殺續,所以令生緻士人者,不過欲使之從己耳。

    (卷九一) 元初亦嘗懷柔士人,然終以受歧視故,不能安于其位。

    《癸辛雜識》續集下,言:“丙子春,三學歸附士子入燕者九十九人,至至元十五年戊寅,所存者止一十八人。

    ”未知其逃亡乎?抑死亡乎?然三年之間,亡者大半,其因受鄙賤而不樂為之用,亦昭然矣。

     又,裴嶷至建康,盛稱慕容廆之威德,朝廷始重之。

    帝謂嶷曰:“卿中朝名臣,當留江東,朕别诏龍骧,送卿家屬。

    ”嶷曰:“臣少蒙國恩,若得複奉辇毂,臣之至榮。

    但以舊京淪沒,名臣宿将,莫能雪恥,獨慕容龍骧竭忠王室,志除兇逆,故使臣萬裡歸誠。

    今臣來而不返,必謂朝廷以其僻陋而棄之,孤其嚮義之心,此臣之所甚惜,不敢徇私而忘公也。

    ” 注曰:謂留江東,乃是徇一身之私計,歸棘城,則可輔廆以讨賊,乃天下之公義也。

    嶷之心,蓋以廆可與共功名,鄙晉之君臣宴安江沱,為不足與共事而已。

    (卷九一) 裴嶷出處,與高瞻相反,而夷夏觀念則同。

    所不同者,嶷以廆為可與,瞻以廆為不可與耳。

     晉成帝鹹和八年,趙主勒遣使來修好,诏焚其币。

     注曰:晉雖未能複君父之雠,而焚币一事,猶足舒忠臣義士之氣。

    (卷九五) 此與深甯王氏之說,同一感慨。

    《困學紀聞》十三曰:“焚石勒之币,江左君臣之志壯矣。

    ”閻百詩曰:“王氏得毋自傷其本朝乎!” 晉穆帝永和五年,冉闵之篡石趙也,下令城中曰:“今日已後,與官同心者留,不同者各任所之。

    ”于是趙人百裡内悉入城,胡羯去者填門。

    闵知胡之不為己用,班令内外趙人,斬一胡首者,文官進位三等,武官悉拜牙門。

    一日之中,斬首數萬。

    或高鼻多,濫死者半。

     注曰:趙人謂中國人也。

    高鼻多,其狀似羯胡,故亦見殺。

    (卷九八) 此有感于金末種人被害之慘也。

    趙為石氏國号,而身之釋之曰“中國人”,蓋國号雖易,而民族不改,名為趙人,實皆中國人,猶之金據河北,國号曰金,其民皆中國人也。

    及其既衰,乃有石氏同樣之變。

    事見《元遺山集》,而《金史》不載,《廿二史劄記》曾揭出之。

    《遺山集》二十八,《臨淄令完顔懷德碑》雲:“貞祐二年,中夏被兵,盜賊充斥,雠撥地之酷,睚眦種人,期必殺而後已。

    若營壘,若散居,若僑寓讬宿,群不逞起而攻之,尋蹤捕影,不遺馀力,不三二日,屠戮淨盡,無複噍類。

    至于發掘墳墓,蕩棄骸骨,在所悉然”雲。

    嗚呼!何其酷耶!中國人雅愛和平,非積怨深仇,不應若是,金時虐政,概可知矣。

    石氏之變,猶是冉闵率之,貞祐之變,則人自為之也。

    身之特标出趙人為中國人者,明中國人雖愛和平,然不可陵暴之至于忍無可忍也。

     永和十二年,秦遣閻負、梁殊,說涼使稱藩,謂江南文身之俗。

     注曰:古者荊蠻之俗,斷髪文身,以避蛟龍之害,負、殊以此斥言之耳。

    是時衣冠文物,皆在江南,且正朔所在也,負、殊吠堯刺由,知各為其主而已。

    (一〇〇) 閻負、梁殊者,亦中國人,時其地為苻氏所據,故仕于秦,何遽謂江南為文身之俗耶!是知習俗移人,久而忘本,甚矣邊疆之不可長淪于敵也! 晉穆帝升平二年,燕泰山太守賈堅屯山茌,荀羨引兵生擒之,羨謂堅曰:“君父祖世為晉臣,奈何背本不降?”堅曰:“晉自棄中華,非吾叛也。

    ” 注曰:堅發此言,江東将相其愧多矣。

    (一〇〇) 賈堅之言雖不道,然晉人亦當以此自儆。

     晉孝武帝甯康三年,秦王堅親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