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林 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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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來日方長,這裡就會容你們終老嗎?有多少地方,雉雞已經躲藏起來,麋鹿也斂了行迹,說不定有一天這裡會開辟成畋獵的場所,到那時有多少聲勢赫赫的王公們要到這裡來,你們還要跑到哪裡去呢?現在既然已經有人把你當作陸渾的後裔,将來就不會有人把你當作某種賤民來驅使嗎?你們盡可以内心裡保持瑩潔,鹓不與鸱枭争食,這就算是解決問題了嗎?&mdash&mdash我卻要先把鸱枭射死&hellip&hellip 子胥想到這裡,看眼前隻不過是一片美好的夢境,它終于會幻滅的;他意識到,自己的擔子就是一瞬間也放不下來了。

    他想,明天一破曉,就要離開這裡。

    看情形,鄭國一定不遠了。

     日西沉時,那少婦端上來一大碗藜羹;子胥也把囊裡的幹糧取出來,三人分食。

    這是一頓和平的晚餐,子胥過去不曾有過,将來也不會再有。

    主婦顯出來她的聰明和愛嬌,用爽朗的言談款待這個不速之客,主客都像是置身于江南的故鄉,有濃碧的樹林,變幻的雲彩&hellip&hellip 正在忘情爾我的時刻,遠遠又傳來車聲。

    主人心裡想,今天真是一個多事的日子。

    過了片刻,果然有一輛車停在敞開的門前了,車内有人在說: &ldquo方才從貴處經過,未敢攪擾,本想再趕一程,找一個地方投宿,但是前程既無村落,也無城郭,不知能否在這裡打攪一夜?&rdquo 子胥聽着,這聲音是多麼稔熟啊。

    等到車門打開,裡邊探出頭來,是一個朋友的面貌。

     &ldquo申包胥!&rdquo子胥不能信任眼前的一切了。

    房裡的客人,車上的客人,都不期而然,驚訝地喊叫一聲。

     申包胥,這個聰明而意志堅強的人,四五年來,深感在朝廷左近做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為了避免讒人的鋒芒,就盡其可能地設法離開郢城。

    所以他近來的工作都偏重在外交方面了。

    國内的事,他多半不聞不問。

    他曾經西使秦,東使齊,這次是他從宋國回來,秉承楚王的意旨,以修好為名,其實是因為宋國有華氏之亂,他借這機會去偵查偵查宋國的實際情形。

     兩個少年時代的朋友,幾年不見,想不到在這荒野的地方相逢,彼此都恍若夢寐,感動得流出淚來。

    可是有這樣一個貴賓光臨,對于主人卻不是一件快意的事;這事,子胥不能負責,但因為是子胥的老友,竟好像他給招來的一般,所以主人對他也有些不滿了。

    兩個朋友正在面對面不知從何說起時,主婦已經收拾起殘羹,主人說完&ldquo天已暗了,我們這裡沒有燭火,我們要睡覺去了&rdquo這句話,夫婦二人就走入茅屋裡的另一間。

     堂屋裡黑洞洞地隻剩下兩個朋友,車馬都系在門外的樹旁,禦者躺在車下也睡着了。

    他們面對面,共同享受這奇異的境界。

    在這裡相逢,二人都意想不到,有時也覺得是勢所必然:可是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關于伍氏父子的不幸,申包胥并不十分清楚,這一見面,仿佛一切都明白了。

    黑暗中誰也看不清誰的面貌,但彼此的心境,卻都很明了。

    申包胥,他深深地感到,子胥是要往哪裡去,要做些什麼事;同時他也想了一想,他應該做些什麼事。

    子胥卻覺得,不同的遭遇已經把兩個朋友分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ldquo父母之仇,不與戴天覆地,兄弟之仇,不與同城接壤。

    &rdquo這對于申包胥隻是空洞的成語,對于他個人卻随着鮮紅的血液,日夜在他的身内周流。

     兩個朋友在默默中彼此領悟了,他們将要各自分頭去做兩件不同的大工作,正如他們在兒時做過蓋房子的遊戲一般:一個把一座蓋得不滿意的房子推翻,一個等待着推翻,然後再把它從新恢複。

    黑夜裡隻有明滅的星光照入狹窄的圭形的窗戶,間或有一二螢火從窗隙飛進粘在人的衣上。

    二人回想少年時一切的景況,還親切得像一個人;若是瞻望面前茫茫的夜色,就好像比路人還生疏許多。

    他們各自為了将來的抱負守着眼前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