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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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的景緻就站起來從人縫中看個一掠而過的鱗爪。

     這是京西賓館,這是木樨地大橋,這是廣播大樓,那是民族文化宮西單電報大樓……東張西望,忽起忽坐,方槍槍很快感到惡心。

    剛才就座時三姨還讓方超換方槍槍靠窗,說他愛暈車,方槍槍不服,貪圖視野開闊沒說什麼,現在知道自己果然是個窮命,坐車就暈。

    心裡也怯了。

     他對木樨地橋下碧綠的河水,橋上站崗的陸軍有印象;對廣播大樓密如蛛網的天線有印象;複興門一帶灰牆青瓦的民房令他好奇:為什麼有老百姓住在城裡;“慶豐”包子鋪門口排大隊買包子的人讓他覺得自己也餓了。

     之後他就都不記得了,使勁回憶還有車内忽然強烈起來的柴油味。

     他并沒昏倒,隻是把早飯吃的沒消化完的東西噴了出來,方超躲得一幹二淨,三姨和那個空軍女兵都沾了葷腥。

    三姨、媽、舅都掏出身上的紙、手絹給那清秀的女兵擦藍裙子,賠笑臉,賠不是。

    女兵都快哭了,一五一十擦去穢物就往人堆兒裡鑽,走到哪兒人家都閃開個空唱—她也成了萬人嫌。

     方槍槍小臉雪白,吐得神清氣爽,吧嗒着嘴問:咱們到哪兒了? 一家人在天安門廣場下了車,方槍槍精神恍惚地還在這片全世界最大的空地上跑了幾步,無動于衷地環顧一下四周肥矮結實的新舊宮殿,什麼也不走腦子和視網膜,活活一具行屍走肉混迹于大千世界。

     廣場上積的雨水在蒸發,白汽袅袅,方槍槍夢遊天安門,眼前如同一幅幅幻燈片:天像漲潮的海水把紅牆黃瓦、白色大理石都浸泡在一片藍汪汪之中,人車像孑孓一層層漂浮;每一級建築都退得很遠,喊都聽不見;隻有這幾萬塊方磚濕淋淋的剛露出水面,走道像爬山,僅此平面即可看出地球是圓的。

    他軟的像個脫扣的螺帽,一道紋也擰不上,很怕此刻吹來一陣風,把他輕煙般吹散,不知變成什麼飄離這個世界。

    這廣場大得滲人,晴天白日也會心生驚悸,似乎公開存在着一般懾人魂魄的力量。

     從那次拍下的120照片上看,方槍槍大部分時間昏睡不醒,輪流出現在每個男人的肩頭,耷拉着頭,像是有意躲避鏡頭。

    在中山公園原“公理戰勝”後改為“和平萬歲”牌坊前他是睡的;唐花塢前也是睡的;護城河裡劃船時他有一張是醒着的,自己坐着,但兩眼無神,魂不守舍。

    天安門正面、人民英雄紀念碑前他都是睡的。

    不過大家是背對景物拍照,獨他臉朝後,又似偷偷觊觎。

     方槍槍再度記事是在西單大街“亨得利”鐘表店門前獨自哭泣。

    在此之前,方爸爸以為他醒了,把他放下地自己走,一家人快步走進“玉華台”飯莊,方槍槍跟着另一家打扮相似的男女走了。

    一直走到“曲園”酒樓門口,這家人要過馬路去西單商場,這家的孩子才告訴大人:有個小孩跟着咱們。

    這家大人把方槍槍領回到開始跟的地方,都記成鐘表店了,向過往群衆失物招領。

     方家男女沖出飯莊,看都沒看左近這一小撮人群,一窩蜂往北找。

     方槍槍看着下午陽光中熙熙攘攘的人群,周圍一切店鋪招牌皆為陌生,猜是一座城裡卻怎麼也不明白自己如何會在這兒,為什麼一人站在街頭哭。

    剛才他最後的夢境是在保育院午覺起床,天光氣氛與此刻銜接得天衣無縫,絕對是一睜眼故土故人後抛,頃刻間孤零人在萬裡天外。

    方槍槍斷魂欲絕:我不是有名有姓有爹媽嗎?已經在29号上了好幾年保育院,交了一些朋友,樹了一些敵人,學了一些名詞,曆了一些悲歡,剛剛有點适應,怎麼一下都白過了——這是把我扔到哪兒去重新開始呀?我捶胸頓足一陣震撼驗證出這不是夢。

    此時不是夢,那過去就是夢,這兩個處境中總有一個是夢——我一下感到生活的不牢靠,不知哪天在哪兒醒來,前邊的一切就都否定了。

    悲痛之餘也有些困惑:想我小小年紀既不認路又不會飛翔,為何一覺醒來身在異地——也許不是人吧? 一群閑人拉拉扯扯把我交到西單路口的交通警手裡,那兒已經有兩個走丢的孩子。

    交通警忙着指揮路口車輛行人,四面八方地立正,也顧不上理我們,我們三個倒黴孩子就并排站在他腳下抹眼淚。

     方爸爸後來說,他聽行人說路xx交通警那兒揀了幾個孩子,就往路口跑,遠遠看見指揮台下站着個男孩和台上的警察一起指揮交通,警察舉捧他也舉棒、警察轉身他也轉身,行人都笑,警察再轉回來一張黑臉也繃不住樂了。

     重為人子,回到自己唯一的生活,我感到既甜蜜又安心。

    保育院阿姨太兇,爸爸媽媽有點陌生,好吃的東西總是太少,小朋友們動不動翻臉,這生活聽上去不盡如人意,但總比沒有強。

    雖然不是我自己選的,既然在29号院裡開了頭,省事的辦法就是在這兒繼續下去。

     那些年的日子像松緊帶,一會短一會長;又像三級跳遠,有時每一步都能數清,有時一躍過去很多月;時間如同迅速貶值的鈔票,面額很大不值什麼。

     我和方槍槍回到保育院,他已是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