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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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班的孩子。

    誰都忘了他得過麻疹,似乎大家共同度過了一個假期,重新開園。

    季節也跳過冬春,再次進入夏末。

    我覺得過丢了一些日子,有些事情插不進記憶的順序,有些變化大出我意外。

    唐阿姨懷孕了,挺着肚子,臉上長出蝴蝶斑。

    可她原來明明是個姑娘,在院裡沒家,住集體宿舍。

    李阿姨眉心長出一個痦子,又黑又圓使她兩道濃眉接近合龍,這沒一段時間是長不起來的。

    陳北燕我幾乎沒認出來,看到一個胖胖的有兩個大臉蛋的小姑娘坐在椅子上朝方槍槍笑,我以為是個新生。

    她說自己得了肝炎,在“302”住了半年院,吃了很多糖和激素。

    她被特許可以在保育院随時吃糖,一嘴牙都吃成了蟲牙,疼起來就歪着嘴絲絲倒抽涼氣。

     陳南燕黑了,高了,兩條腿長得像竹竿,小班新人人院的孩子沒一個趕到她屁股。

    看到那麼多驚慌失措的小不點在我們原來的寝室裡哭作一團,我和方槍槍都覺得自己像個元老。

    我們敲玻璃扮鬼臉吓唬那些小孩,對哭聲陡然升高頗為滿意。

    顯然這些年吃得好了,院裡又生出一片孩子,比我們那一波多出很多。

    一樓都叫這幫六十年代的小崽子占了,二樓還要讓給新升上來的中班,飛機樓沒我們的地兒了。

    我們大二班和陳南燕她們大一班合編為一個班,一起搬到果園邊上的一所大房子裡。

    這種安排我比較高興。

     新搬去的那所大房子有一大間屋子,無數的小窗戶,窗外樹影婆婆,十分幽暗。

    這屋子能睡200個孩子。

    兩個班的孩子彙合在一起像兩支兄弟紅軍會師,興奮異常,兄弟姐妹噓寒問暖,都住在了一起,彼此也有個照應。

    大一班的調皮孩子比我們班的多,能量也大,跟張甯生高晉他們比,方槍槍汪若海這些都算小玩鬧,阿姨根本顧不上,尺度無形寬了,我行我素也不被注意,你可以說生存空間大了。

     比較掃興的是新床鋪挨着于倩倩,她倒不怎麼流鼻涕了,可我還是不喜歡她,嘴太大。

     大房間套着一個小房間,能擺十幾張床,那似乎是個待遇,隻有得夠小紅旗的孩子才能睡在裡面。

    阿姨開始給孩子的日常行為打分,牆上貼着一張表,寫着所有孩子的名字,表現好的挂小紅旗,得到5面睡高間。

     陳南燕是高間常客,我覺出方槍槍也想得紅旗,以期有一天離偶像近一點。

     我認為方超也喜歡陳南燕,因為他得了很多紅旗,經常抱着鋪蓋卷在高間進進出出。

     我對方槍槍也感到陌生。

    我很驚訝他和大一班張甯生一夥竟然那麼熟,俨然小哥們兒,他和張燕生打架,張甯生基本不插手,讓他們公平勝負。

    他和陳南燕的關系也令我詫異,陳南燕每天遇見他必定一笑,幾遇幾笑,相視無語盡在一笑。

     這神秘的笑容叫我舉止失措,因為完全不解其意,反觀方槍槍,極其暖昧,笑意未消滿足複現。

    這感覺讓我十分不舒服,似乎這二人瞞着我有了默契。

    如此輕易地被擇出二人世界是我不能容忍的,這就像你把心思托付好友他卻捷足先登發生很多故事沒你什麼事。

    方槍槍什麼也不對我說,這就是朋友,我還以為能信任他呢。

    有一天下午,我在廁所堵住陳南燕,她正在提褲子。

     你為什麼老朝我笑?我彬彬有禮地問。

     她大怒:誰沖你笑了! 我本來還預備了些笑容和美意,此刻也不由大怒:你。

     别不要臉了。

    她一膀子撞開我,氣沖沖出廁所,回頭又說:我笑狗呢。

     你才是狗呢。

    我默默心酸了一會,本來無尿也無趣地站到台上尿了幾滴。

     我猜到了這其中的原因:我以為過去的日子每一天其實都真實存在,隻是我不在場,方槍槍則一秒也沒缺席。

     這是我們的區别。

    他身在自己的生活裡,我隻是他生活中的過客。

    我有一種神奇的能力,可以加快時間的流逝,遇到尴尬危險無聊便翩然離去,來年再說。

     他卻無從逃身,永遠留在現實裡,每一天都要一分一秒地度過,太陽不落山,他的一天就不能結束。

    從這點上說,他的生活遠比我所知要多、豐富。

    很多事情我不知情。

    沒有我的日子他獨自面對的都是些什麼?為什麼他和别人的關系會有這樣那樣的變化?我想我錯過了很多重要的時刻和機會,以至今天也不能說真正了解生活。

     這種面臨同一日曆年各懷長度不同。

    也決定了我和他對人、事的态度之差:我自命理想主義者,或叫妄想主義者;他是現實主義者,或叫機會主義者。

     現實主義者對理想主義者總是不置一詞,當我試圖支配他時便感到他的頑強。

     我知道他的絕望,如此漫長一眼望不到頭又不可省略的一生真叫人不堪重負。

    我們看不透其中的内容,不知道前邊有什麼在等着他無論好壞他都得一一受着。

    我想我日後是有個去處的,他知道我不屬于這兒,你可以把這叫體驗生活——可我不能帶他一起飛走,這他也清楚。

    他經常猜我是誰,來幹什麼。

    那時我也不知道我的使命是記錄他,要是知道,我不會那麼任性,會多留一些時間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