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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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電子打火機、一個身份證、一把十分逼真的玩具手槍、一隻錢包、兩枚硬币。

    看來這一大堆寶貝使他眼花緣亂。

    他像一位貪婪的兒童那樣,把這堆寶貝擺在兩腿之間,旁若無人地坐着,一件一件賞玩。

    鋼筆自然是不玩了,非常自然地他抓起了玩具手槍,舉到面前看。

    鍍鎳的槍身在燈光下閃爍着。

    這是仿制得惟妙惟肖的左輪槍,美國軍官懸挂在腰帶上那種。

    線條十分優美。

    我知道槍裡那塑料齒盤上還嵌着幾粒“子彈”一勾必爆響。

    他的兩隻大眼睛因為喜悅和興奮變得十分可愛。

    我生怕他扣動扳機暴露自己。

    男孩胳膊與鮮藕之間距離多遠?我的肉體受沒受蒙騙?但一切都無法制止,他扣動了扳機。

    乒——!我看到藍煙的同時聽到了槍聲。

    我等待着門外嘈雜的腳步聲和沖進房間的米黃色小姐以及保衛人員們。

    深夜裡槍響,除了謀殺和自殺,還能有什麼呢?我為這生鱗的小家夥擔憂。

    他面臨着危險。

    我不希望他被捉。

    應該坦率地承認,這小家夥很有意思,并不因為他生着鱗片。

    生鱗片的東西很多,有魚、蛇、穿山甲,除了對笨拙得有點裝模作樣的穿山甲我不太厭惡外,我不喜歡冷腥的魚,讨厭陰沉的蛇。

    我的想象落了空,槍聲過後,一切如常,沒有人跑動更沒有人撞門。

    這家夥又制造一聲槍響。

    說實話這槍聲單純、單薄,房間密封得很好,地毯、天花棚、貼壁紙都是極好的消滅聲音的好材料。

    他安詳地坐着,毫無驚訝之意,如果他不是聾子就是位臨變不驚的将材。

    槍玩夠扔一邊。

    揭開錢包,把裡邊的一切全抖擻出來。

    錢,糧票,機關食堂的飯票,沒來得及報銷的單據。

    他捏着打火機研究着。

    打火機噴出了明亮的火苗。

    他抽煙。

    他咳嗽。

    他把煙頭扔到地毯上。

    我的天呐!煙頭引燃地毯,我立刻嗅到了燒羊毛的味道。

    這時,我終于明白:如果我的肉體化為灰燼,那麼我也将變成輕煙。

    它的消逝也就是我的消逝。

    我的肉體啊,醒來吧! 生鱗的小精靈,我恨你! 我不恨你了,我隻想笑,其實我笑不出來。

    他發現了地毯上的火,慢騰騰地站起來,把一條褲腿往上一撸,用兩根指頭夾着那根與他的身體相比較顯得大一點、似硬非硬、同樣生着鱗片的高壓水龍頭,對準了地毯上的火。

    一道水柱呲呲地響着,澆到了火上。

    火也響。

    水量很足,很沖,滅這樣兩次火也綽綽有餘。

    我輕松地嗅着尿臊味與濕漉漉的焦糊味,歡喜地想:天才,真是他媽的天才! 他從我的肉體上剝衣裳。

    他千方百計地把我的褂子剝下來了。

    我聽到他呼哧呼哧地喘息聲。

    他穿上我的褂子。

    我的褂子掩到他的膝蓋。

    他把地毯上那堆玩意兒統統裝進衣袋。

    他還想幹什麼呢? 他吐出口中的小刀,捏着,打量着房間。

    後來,他用小刀在牆上刻了四個“十”字。

    然後,叼着小刀子,像叼着一片柳葉,甩着兩隻肥大的衣袖,大搖大擺地走出房間。

     我的肉體早被這小精靈推到床下。

    它依然打呼噜。

     二 莫言老師: 還是讓我這樣稱呼您吧,否則我會很難過很别扭很不舒服。

     老師,您是我名副其實、貨真價實的老師,我發現您不但是寫小說的行家裡手,而且,您還是品酒的大内高手。

    您寫起小說來是老太婆裹腳一手熟,談論起酒來更是頭頭是道。

    當今世界,找一個優秀小說家不難,找一個優秀品酒師也不難,但是找一個既是優秀小說家又是優秀品酒師的天才卻十分困難。

    而我的老師,您就是這樣的天才。

     您對“綠蟻重疊”的分析既精辟又準确,達到了專業水平。

    此酒采用的基本原料是高粱、綠豆,在百年老窖中發酵。

    酒曲的基本培養基是大麥、麸皮和豌豆,并摻了少量的米糠。

    蒸餾後得到的酒液是一種優雅、素潔的淺綠色。

    基本上屬于濃香型,豔美豐滿。

    因原酒味道過于辛辣,在勾兌時我們采用了諸多措施,來壓制它暴烈的性格,就像給一匹野馬帶上了鐵嚼子,但效果未臻完美。

    後來,由于急着參加展銷會,使差強人意定了型。

    正如您所說的那樣,“綠以重疊”的單項品格絕對上乘,缺點是酒體不協調。

     以美女喻美酒是我們品酒時對酒的風格的形象化表述,您的感覺基本對頭。

    改善“綠蟻重疊”使之更臻完美的方案我跟我嶽父袁雙魚教授思考了很久,已經接近成熟,可惜現在我醉心文學,顧不上其它了。

     老師,偌大個世界,芸芸着衆生,酒如海,醪如江,但真正會喝酒者,真正達到“飲美酒如悅美人”程度的,則寥若晨星,鳳其毛,麟其角,老虎雞巴恐龍蛋。

    老師您算一個,學生我算一個,我嶽父袁雙魚算一個,金剛鑽副部長算半個。

    李白也算一個……“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何謂三人?李一人,月一人,酒一人。

    月即嫦娥,天上美人;酒即青蓮,人間美人。

    李白與酒合二為一,所謂李青蓮是也。

    李白所以生出那麼多天上人間來去自由的奇思妙想,概源于此。

    杜甫算半個,他喝的多是村醪酸醴,窮愁潦倒,粗皮糙肉,都是枯瘦如柴的老寡婦一個樣,所以他難寫出神采飛揚的好詩。

    曹孟德算一個,對酒當歌就是對着美人唱歌,人生短暫,美人如朝露。

    美是流動的、易逝的,及時行樂可也。

    從古到今,上下五千年,數來數去,達到了飲美酒如悅美人的至高藝術境界的,不過數十人耳。

    餘下的都是些裝酒的臭皮囊。

    灌這種臭皮囊,随便攪和一桶辣水即可,何必“綠蟻重疊”?何必“十八裡紅”? 提起“十八裡紅”,學生心旌搖蕩,老師,那真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傑作!往酒缸裡撒尿,這一駭世驚俗、充滿想象力的勾兌法,開創了人類釀造史上的新紀元。

    最美好的事物中,往往摻雜着最醜陋的因素。

    世人皆知蜂蜜甜,但有幾人知道蜂蜜的構成因素?有人說了:蜂蜜的主要成分是花粉呀!對,一點也不差。

    說蜂蜜的主要成分是花粉同說酒的主要成分是乙醇同樣正确,但也等于沒說。

    酒裡含有數十種礦物質你知道嗎?酒裡含有數十種微生物你知道嗎?酒裡還含有許多叫不出名字來的東西你知道嗎?我不知道我嶽父也不知道你更不會知道。

    蜂蜜裡含有海水你知道嗎?蜂蜜裡含有大糞你知道嗎?缺少新鮮的大便釀不成蜜你知道不知道? 近月我看了一些報刊、那些根本不懂釀造學的家夥竟然把老師您的詭奇超拔的創造誣為不潔之舉,說什麼往酒裡撒尿是亵渎人類文明,他們根本不曉得,ph值,水質,對酒的品格具有多麼大的制約作用。

    水質偏酸,酒生澀難以下咽,撒上一泡健康的童子尿,變成一壇“香氣馥郁、飲後有蜂蜜一樣的甘饴回味”的高級名酒“十八裡紅”(這名字比“狀元紅”、“女兒紅”都有味道),沒有任何的荒謬,何必少見多怪!我以酒類學博士的身份宣布:這是科學!科學是嚴肅的,客不得半點虛僞,不懂就學,不要随便指手畫腳,更不要張嘴罵人。

    再說,尿有什麼不潔呢?那些和妓女睡覺的家夥有梅毒有淋症有艾滋病,尿當然不潔,可老師您的爹灑到酒簍裡的是一池清明如山泉的原裝童子尿。

    我國的傑出藥物學家李時珍先生的經典著作《本草綱目》裡明明白白寫着,童子尿做藥引能治療高血壓、冠心病、動脈粥樣硬化、青光眼、乳汁不下等諸多頑症,難道他們連李時珍先生都要罵嗎?童子尿是地球上最神聖最神秘的液體,裡邊含着多少寶貝元素鬼都搞不清楚。

    日本國許多政要名流為了身體健康精神愉快每天早晨都要喝一杯尿。

    我們酒國市委蔣書記用童便熬蓮子粥吃,治愈了多年的失眠症。

    尿神着哩,尿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液體,更是最深奧的哲學。

    老師,我們不去理睬那些胡塗蟲,人民委員斯大林同志說:“我們不理睬他們!”他們隻配灌馬尿。

     您信上說要寫一部關于酒的長篇小說,這重擔隻有您才能擔當得起。

    我的老師您的靈魂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酒魂,您的身體就是一具徹裡徹外的酒體。

    您的酒體和諧完美,紅花綠葉,青山綠水,四肢健全,動作協調,端莊大方、動靜雅緻,有血有肉,栩栩如生,減一分則短,加一分則長。

    我的老師您活脫脫就是一瓶子“十八裡紅”!學生正在幫您搜集有關酒的資料并為您準備了“綠蟻重疊”十瓶,“紅鬃烈馬”十瓶,“東方佳人”十瓶,待我校有車進京時,順便給您捎去。

    從今後,老師您大膽向前走,酒瓶不離口,鋼筆别離手,寫出的文章九千九百九十九!讓那群蠢東西們向隅而泣去吧,人民大衆開心之日,就是階級敵人難受之時,勝利必定是屬于我們的。

     我上次寄給您的《肉孩》,雖然不是報告文學,但也跟報告文學差不多。

    酒國市一些腐化堕落、人性滅絕的幹部烹食嬰孩的事千真萬确,據說有人正在調查,此案一旦水落石出,必将震動世界。

    将來,把這件大案寫成報告文學的人非學生我莫屬!手裡掌握着這樣的爆炸性題材,老師,您說,我不狂妄誰還配狂妄? 《國民文學》至今沒給我消息,希望老師能幫我催一催。

     這裡的李豔是個“蝴蝶斑臉瞪眼子”,可能就是您記憶中的那位“白臉瞪眼子”,臉上的蝴蝶斑很可能是多次非法懷孕所緻。

    她對我說,她的溝裡土地極其肥沃,炒熟的種籽也發芽。

    還說,她每次流下來那些不足月的胎兒,都被醫院裡的大夫搶去吃了。

    據說那種六七個月的嬰兒營養價值極高,我想有道理,鹿胎不是大補氣血嗎?毛蛋不是養血怡顔嗎? 寄上新作《神童》。

    此篇所用手法是“妖精現實主義”,老師斧正後,請再寄《國民文學》,不敲開這個鬼門關我誓不罷休!哪怕你門檻比天高,我也要用青春撞折你的腰! 敬祝著安! 學生:李一鬥 三 《神童》 讀者諸君,不久前我為你們寫過一個肉孩的故事,在那個故事裡,我特别刻意地描寫過一個包裹在紅布裡的男孩形象,大家或許還記得他那兩隻不同尋常的眼睛:細細的,閃爍着冷冰冰的成熟光芒。

    這是一雙典型的陰謀家的眼睛。

    這雙眼睛不是生長在陰謀家的臉上而鑲嵌在一位不足三尺的孩子臉上,所以才令我們難以忘懷,所以才令酒國市郊的善良農民金元寶心驚肉跳。

    在這個一萬多字的故事裡,我們不可能追本溯源,去描寫這嬰孩的身世,他一出場就是确定的形象:不足三尺的男孩身軀,茂密僵硬一頭亂毛,兩隻陰謀家的眼睛,兩扇又厚又大的耳朵,一副沙啞的嗓子。

    他是一個男孩,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

     故事在烹饪學院特别收購部裡展開,時間是從傍晚開始的。

    讀者諸君,“我們的故事其實早就開始了。

    ” 這晚上有月亮,因為我們需要。

    一輪又大又鮮紅的月亮從烹饪學院的假山石後冉冉升起,玫瑰色的光輝使他們面色溫柔,月光斜射進來,從雙層玻璃窗裡,好像一匹紅瀑布。

    他們是一群男孩子,如果您看過我的《肉孩》,就應該熟悉他們。

    那個小妖精是他們中的一員,他很快就要成為他們的領袖或者霸王,等着瞧吧! 這群孩子的眼淚在太陽落山前就流幹了。

    他們的臉上污迹斑斑,嗓子沙啞,這自然不包括小妖精。

    他才不會哭呢!孩子們哭的時候,他倒背着雙手,邁着方步,像一隻長鵝,在這間漂亮的、有山有水的大房子裡兜圈子。

    有時,他還對準那些發出響亮哭聲的孩子的屁股,狠狠地端一腳。

    被踹的孩子往往發出最響亮的一吼,便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