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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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低聲的嘟嘟哝哝的抽泣。

    他的腳成了治療哭嚎的良藥,就這樣他把三十一個孩子端遍了。

    在那個最小的男孩的抽泣聲裡,孩子們看到了像一匹紅馬駒一樣的可愛月亮在假山石上跳躍。

     他們擁擠到窗口,手把着窗台,往外觀看。

    擠不到前面的,就把住前邊的肩頭。

    一個腮上沾着鼻涕的小胖子舉起一根胖胖的手指,嗚嗚啦啦地說: “月媽媽……月媽媽……” 另一個孩子巴咂着嘴唇說: “月姑姑,不是月媽媽,是月姑姑。

    ” 小妖精冷笑一聲。

    冷笑從高處傳來,好像貓頭鷹的叫聲。

    孩子們打着哆嗦,回頭搜索。

    他們看到小妖精蹲在房中假山的頂上,紅色的月光照耀着他,必然也照耀着他的紅衣裳。

    他像一團燃燒的火。

    假山腰裡那道人造的小瀑布像一匹舒展的紅綢子、漂亮地、持續不斷地跌落在山下的水池裡,水聲清脆,濺起的水花宛若一串串紅櫻桃。

     孩子們不再看月亮了,都轉過身來,擠成一團,怔怔地望着他。

     他低沉地說: “孩子們,豎起你們的耳朵,聽老子說——那玩意兒,那紅馬駒似的玩意兒,不是媽媽,不是姑姑,那是一個球,是一個天體,圍繞着我們團團旋轉,它的名字叫月球!” 孩子們傻乎乎地看着他。

     他從假山上一躍而下,在飛躍的過程中他的肥大的紅衣服被氣體鼓動起來,變成奇形怪狀的羽翼。

     他倒背着手,在孩子們面前來回踱步。

    偶爾,他擡起袖子擦擦嘴巴。

    他把唾沫啐到光滑的石頭地面上。

    他停住腳,舉起一隻羊腿一樣的細胳膊,在空中揮揮,嚴肅地說: “孩子們,聽着,你們從出生到現在,從來都不是人。

    你們的爹娘把你們賣了,像小豬小羊一樣賣了!所以,從現在開始,誰再敢哭爹叫娘,我就揍誰!” 他揮舞着那隻鳥爪一樣的手,聲嘶力竭地吼着。

    月光打在他灰白的小臉上,使他的雙眼放出碧綠的光芒。

    兩個男孩咧嘴哭起來。

     他高聲叫: “不許哭!” 他從孩子堆裡,把那兩個哭叫的孩子揪出來,握緊拳頭,狠狠地搗他們的肚子。

    搗得他們癱倒在地,像皮球一樣滾動。

     “誰敢哭就打誰!”他宣布命令。

     孩子們更緊地擠成一團,再沒人敢哭叫。

    他說: “等着,我給你們尋找光明。

    ” 他在這間古怪的大房子裡尋找着,像一匹貓貼着牆壁行走。

    在門口附近,他停止走動,仰着臉,打量着那四根并排懸挂着的燈繩。

    他舉直胳膊,燈繩的最下端距離他的中指尖約有一米。

    他跳躍了兩次,盡管他的彈跳力很好,但距離燈繩還有半米。

    他離開牆壁,把一株用鋼筋焊成的假柳樹拖過來。

    他爬到樹上,抓住燈繩用力一拽,房子裡的燈噼噼啪啪亮起來。

    有日光燈、白熾燈、碘鎢燈,白色燈、藍色燈、紅色燈、綠色燈、黃色燈。

    牆壁上有燈、天棚上有燈、假山上有燈、假樹上有燈。

    燈火燦爛,五彩缤紛,宛若天上人間,童話世界。

    孩子們忘掉痛苦和煩惱,拍着巴掌歡呼起來。

     小妖精輕蔑地歪着嘴,欣賞着自己的傑作。

    後來,他從牆角上撿起一串銅鈴铛,緊急搖晃起來。

    鈴聲串串,吸引了孩子們的注意力。

    他把這串好像特意為他準備的銅鈴掖在腰裡,吐了一口痰,說: “孩子們,知道這些光是從哪裡來的嗎?你們不知道,你們來自偏僻落後、敲石取火的農村,當然不知道光明來自何處。

    我告訴你們,為我們帶來光明的是電。

    ” 孩子們靜靜地聽着他的講演。

    月亮的紅光全部退到戶外。

    一片亮晶晶的小眼睛。

    被打翻在地的兩個男孩也爬起來。

    他問: “電好不好?” “好——!”孩子們齊聲回答。

     “我有沒有本事?” “有——!” “你們聽我的話不聽?” “聽——!” “好,孩兒們,你們要不要爹?” “要——!” “從今後,我就是你們的爹,我要保護你們,我要教育你們,我要管理你們。

    我的話誰敢不聽,就把他摁到池子裡灌死!聽明白了沒有?” “聽明白了——!” “叫我三聲爹,一齊叫!” “爹——爹——爹——!” “跪下給爹磕頭,每人磕三個!” 男孩中有個别智力低弱者,其實并不能完全理解小妖精的話,但摹仿能力幫助了他們。

    三十一個小男孩亂七八糟地跪在地上,嘻嘻哈哈地笑着,給小妖精磕頭。

    小妖精蹦到假山石上,盤腿坐着,接受這群孩子的跪拜。

     跪拜完畢,他選擇了四個口齒清楚、動作敏捷的小家夥做班長,把三十一個孩子分成四個班。

    分班完畢,他說: “孩子們,從現在開始,你們就是戰士了。

    戰士,就是敢于鬥争敢于勝利的男子漢。

    我要訓練你們,跟那些妄圖吃掉我們的人作鬥争。

    ” 一班長好奇地問: “爹,誰要吃我們?” “混蛋!”小妖精晃了一下銅鈴,說,“爹說話時兒子們不許插話!” 一班長說: “爹,我錯了。

    我再不插話了。

    ” 小妖精說: “同志們,孩兒們,現在我告訴你們,是誰想吃我們!他們是紅眼睛綠指甲,嘴裡鑲着金牙!” “他們是狼嗎?是老虎嗎?”一個腮上有酒渦的小胖子問。

     一班長上去扇了小胖子一巴掌,訓斥道: “爹講話時不許插嘴!” 小胖子咬着嘴唇,把哭聲壓了回去。

     “同志們,孩兒們,他們不是狼,但比狼還兇惡;他們不是老虎,但比老虎還可怕。

    ” “他們為什麼吃小孩?”一個小男孩問。

     小妖精皺着眉頭說: “煩惱啊煩惱!不許插話!班長們,把他架出去罰站!” 四個班長把那個多嘴的小男孩拖到隊伍外邊。

    小男孩掙紮着嚎哭着,像上刑場一樣。

    班長們剛一松手,他就邁動着兩條小腿,跑回隊伍裡。

    四個班長又去拖,小妖精說: “算了,饒了他吧。

    我再說一遍:爹講話時孩子不準插嘴。

    他們為什麼要吃小孩呢?道理很簡單,因為他們吃膩了牛、羊、豬、狗、騾子、兔子、雞、鴨、鴿子、驢、駱駝、馬駒、刺猬、麻雀、燕子、雁、鵝、貓、老鼠、黃鼬、猞猁,所以他們要吃小孩,因為我們的肉比牛肉嫩,比羊肉鮮,比豬肉香,比狗肉肥,比騾子肉軟,比兔子肉硬,比雞肉滑,比鴨肉滋,比鴿子肉正派,比驢肉生動,比駱駝肉嬌貴,比馬駒肉有彈性,比刺猖肉善良,比麻雀肉端莊,比燕子肉白淨,比雁肉少青苗氣,比鵝肉少糟糠味,比貓肉嚴肅,比老鼠肉有營養,比黃鼬肉少鬼氣,比猞猁肉通俗。

    我們的肉是人間第一美味。

    ” 一口氣說了一大串話,小妖精口吐白沫,好像有點疲倦。

    二班長羞羞答答地問: “爹,我想說話,行嗎?” “你說吧。

    正好爹說累了。

    爹想鬧口大煙抽抽,可惜沒有。

    ”小妖精打了一下呵欠,說。

     “爹,他們怎麼吃我們,生吃吧?”二班長問。

     “他們吃我們方法很多,譬如油炸、清蒸、紅燒、白斬、醋溜、幹臘,方法很多喲,但一般不生吃。

    但也不絕對,據說有個姓沈的長官就生吃過一個男孩,他搞了一種日本進口的醋,蘸着吃。

    ” 孩子們縮成了一團,膽小的低聲哭起來。

     小妖精振奮起精神,說:“孩子們,同志們,所以你們不能不聽我的指揮。

    在這危急的關頭,你們應該立刻成熟起來。

    一夜之間,要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不能哭哭啼啼,哼哼唧唧。

    為了不被他們吃掉,我們要團結成一個鋼鐵般的集體。

    我們要成為一隻刺猬,一隻豪豬,他們吃夠了豪豬,我們的肉比豪豬的肉溫柔。

    要成鋼刺猬,鐵豪豬,紮爛那些吃人野獸的嘴唇和舌頭!讓他們好吃難消化!” “可是,可是,這些燈……”四班長結結巴巴地說。

     小妖精揮揮手,說:“你甭說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想說:既然他們要吃我們,為什麼把我們放在這麼美麗的地方,對不對?” 四班長點點頭。

     “好,我告訴你們,”小妖精說,“十四年前,當我還是個孩子時,我就聽說過酒國市的官員吃男孩的故事,這故事傳得有鼻子有眼,既恐怖又神秘。

    後來,我的娘連續不斷地給我生弟弟,但生一個。

    長到二歲左右,就突然失蹤了。

    我就想,我的弟弟,被人吃了。

    當時我就想揭穿這樁滔天罪惡,但沒有成功,因為我那時生着一種古怪的皮膚病,遍體魚鱗,一動流黃水,誰見了誰惡心,沒人敢吃我,我無法深入虎穴。

    後來,我專事偷竊,在一位官員家裡偷喝了一瓶畫有猿猴圖像的酒,身上的魚鱗一層層剝落,身體也越剝落越小,成了今天這副模樣。

    雖然我狀如嬰孩,但我的思想卻像大海一樣寬闊。

    吃人的秘密就要被揭露了,我是你們的大救星!” 孩子們神情嚴肅,聽着小妖精的話。

    他繼續說: “為什麼要布置這樣一個美麗的大房子放我們呢?他們想讓我們心情愉快,我們心情不愉快,肉就要變酸變硬。

    孩兒們,同志們,聽我的命令,把這房子裡的一切砸個稀巴爛吧!” 小妖精從假山石上摳下一塊石頭,對準一盞閃爍着紅色光芒的壁燈投過去。

    他的力量很大,石頭飛行時帶起一股涼風。

    他投歪了,石頭打在牆壁上,反彈回來,險些打破一個男孩的腦袋。

    他撿起石頭,瞄瞄準,又一次打歪了。

    他惱怒地罵起來。

    他撿起石頭,使出吃奶的力氣。

    操你媽!猛力一擲,打個正着,壁燈破碎,瓷片嘩啦啦落地,那些枝叉狀的燈絲紅了紅,熄滅了。

     孩子們看着小妖精的舉動,像一群小木偶。

     “砸呀咂呀!你們為什麼不砸?!” 幾個孩子打着哈欠說: “爹,困了,困覺……” 小妖精沖上去,拳打腳踢那些打哈欠的孩子。

    被打的孩子失聲哭叫着,有一個膽大體壯的還了一下手,把小妖精的臉皮抓出了血。

    他見血性起,張嘴咬住了那孩子的耳朵,竟把半隻耳朵咬了下來。

     這時門開了。

     一位穿着潔白工作服的阿姨打開門跑了進來。

    她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小妖精和那男孩分開。

    被咬的男孩哭得快要昏了。

    小妖精呸呸地啐着嘴裡的血,雙眼發綠,一聲不吭。

    那隻男孩的耳朵在地上哆嗦着。

    阿姨看看地上的耳朵,看看小妖精的臉,臉色煞白,驚叫一聲,轉身就跑。

    她的屁股扭動着,鞋跟把地闆敲出了一串雜亂的聲響。

     小妖精爬到那棵鐵柳樹上,把所有的燈都拉滅了。

    黑暗中,他壓低了嗓門威脅道: “誰敢胡說八道我就咬掉誰的耳朵!” 然後,他走到假山前,就着瀑布的水,洗了嘴巴上的血。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似乎來了很多人。

    小妖精抓起那塊打破過壁燈的石頭,躲在鐵柳樹後等待着。

     門推開後,一個白影貼近牆壁摸索燈繩。

    小妖精瞄準那影子的上部,把石頭擲去。

    白影子慘叫一聲,身體搖晃起來,門外的人呼隆隆跑掉了。

    小妖精撿起石頭,對準那白影子,又是猛力一擊。

    白影子倒下去。

     過了一會兒,門外射進了幾道雪亮的光柱,幾個舉着手電筒的人闖進來。

    小妖精輕巧地溜到牆角上,趴在地上,閉上眼睛睡覺。

     燈亮了。

    七八位高大的人先把那位頭部受到沉重打擊的白衣阿姨擡走,又把那昏過去的缺耳男孩、連同那隻耳朵帶走。

    然後,開始追查兇手。

     小妖精趴在牆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