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話十一上·書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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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千古楷法之祖,其言确有理據。

    蓋《黃庭》、《曹娥》、《像讠贊》非不妙,然各立面目,惟《樂毅》沖融大雅,方圓适中,實開後世館閣試策之端,斯為上乘。

    如唐之虞、褚,元之趙,明之文、祝,皆能得其三昧者也。

     碑榜之書,與翰牍之事,是兩條路,本不相紊也。

    董思翁雲:“餘以《黃庭》、《樂毅》真書放大,為人作榜署書,每懸看,辄不佳。

    ”思翁不知碑、帖是兩條路,而以翰牍為碑榜者,那得佳乎?古來書碑者在漢、魏必以隸書,在晉、宋、六朝必以真書,以行書而書碑者,始于唐太宗之《晉祠銘》,李北海繼之。

    北宋之碑,尚真、行參半,迨米南宮父子一開風氣,至南朝告敕、碑碣則全用行書矣。

    總之,長箋短幅,揮灑自如,非行書草書不足以盡其妙;大書深刻,端莊得體,非隸書真書不足以擅其長也。

     思翁于宋四家中獨推服米元章一人,謂自唐以後未有過之。

    此所謂僧贊僧也。

    蓋思翁天分高絕,趙吳興尚不在眼底,況文征仲、祝希哲輩耶?元章出筆實在蘇、黃之上,惟思翁堪與作敵。

    然二公者皆能縱而不能伏,能大而不能小,能行而不能楷者,何也?餘謂皆坐天分過高之病,天分高則易于輕視古人,筆筆皆自運而出,故所書如天馬行空,不受羁束,全以天分用事者也。

     米元章、董思翁皆天資清妙,自少至老,筆未嘗停,嘗立論臨古人書不必形似,此聰明人欺世語,不可以為訓也。

    吾人學力既淺,見聞不多,而資性又複平常,求其形似尚不能,況不形似乎?譬如臨《蘭亭序》,全用自己戈法,亦不用原本行款,則是抄錄其文耳,豈遂謂之臨古乎? 凡應制詩文箋奏章疏等書,隻求文詞之妙,不求書法之精,隻要勻稱端正而已,與書家絕然相反。

    元章自叙雲:“古人書筆筆不同,各立面目;若一一相似,排如算子,則奴書也。

    ” 或有問餘雲:“凡學書,畢竟以何碑何帖為佳?”餘曰,不知也。

    昔米元章初學顔書,嫌其寬,乃學柳,結字始緊,知柳出于歐;又學歐,久之類印闆文字,棄而學褚,而學之最久,又喜李北海書,始能轉折肥美,八面皆圓;再入魏、晉之室,而兼乎篆隸。

    夫以元章之天資,尚力學如此,豈一碑一帖所能盡。

     虞道園雲:“坡、谷出而魏、晉之法廢。

    米元章、黃長睿乃知古法。

    ”雖過高之論,然其言甚确。

     張醜雲:“子昂書法,溫潤閑雅,遠接右軍,第過為妍媚纖柔,殊乏大節不奪之氣。

    ”非正論也。

    褚中令書,昔人比之美女婵娟,不勝羅绮,而其忠言谠論,直為有唐一代名臣,豈在區區筆墨間以定其人品乎? 一人之身,情緻蘊于内,姿媚見乎外,不可無也。

    作書亦然。

    古人之書,原無所謂姿媚者,自右軍一開風氣,遂至姿媚橫生,為後世行草祖法。

    今人有謂姿媚為大病者,非也。

     思翁書畫,俱是大作手。

    其畫宗北苑,而兼得大小米之長,尚在第二乘;惟書法無古無今,不名一格,而能卓然成家,蓋天資高妙,直在古人上也。

    餘嘗見思翁一畫卷,用筆淹潤,秀絕人寰,後有款雲“時年八十有一”。

    又見一書卷臨鐘、王、虞、褚、顔、柳及蘇、黃諸家,後有題雲:“此數帖,餘臨仿一生,才得十之三四,可脫去拘束之習。

    ”書時亦年八十一。

    夫以思翁之天資學力,尚作書作畫,老而不衰,自成大家也。

     近日所稱海内書家者有三人焉,一為諸城劉文清公,一為錢塘梁山舟侍講,一為丹徒王夢樓太守也。

    或論文清書如枯禅入定,侍講書如布帛菽粟,太守書如倚門賣俏。

    餘謂此論太苛。

    文清本從松雪入手,靈峭異常,而誤于《淳化閣帖》,遂至模棱終老,如商鼎周彜,非不古而不适于用。

    侍講早年亦宗趙、董,惟自壯至老,筆筆自運,不屑依傍古人,故所書全無帖意,如舊家子弟,不過循規蹈矩、飽暖終身而已。

    至太守則天資清妙,本學思翁,而稍沾笪江上習氣,中年得張樗寮真迹臨模,遂入輕佻一路;而姿态自佳,如秋娘傅粉,骨格清纖,終不莊重耳。

    三公者,餘俱嘗親炙,奉為圭臬,何敢妄生議論,然見文清笑侍講為竈下老婢,侍講亦笑文清為滕公佳城,太守笑兩公,兩公亦笑太守,雖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而謂三公必傳,可與松雪、思翁争席者,則吾未敢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