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氣質與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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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事有可尊主澤民者,便忘軀為之,禍福得喪,付與造物,非兄,仆豈發此。

    看訖便火之,不知者以為诟病也。

     又嘗于醉後執筆書雲: 吾始至南海,環視天水無際,凄然傷之,曰:“何時得出此島耶?”已而思之,天地在積水中,九州在瀛海中,中國在小海中,有生孰不在島者,覆盆水于地,芥浮于水,蟻浮于芥,茫然不知所濟。

    少焉水涸,蟻即徑去,見其類出涕曰:“幾不複與子相見,豈知俯仰之間,有方軌八達之路。

    ”念此可以一笑。

     這一段行文命意,宛然如莊生之言。

    後去儋耳,留别黎民,有詩雲: 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譬如事遠遊。

    平生生死夢,三者無劣優。

     吾人同處于塵寰之内,本來何分乎南北,何分乎故鄉與異地。

    人之一生,生也、死也、夢也,自達者觀之,其實皆一也。

     東坡愛酒,而飲不多,僅愛飲酒之趣而已。

    當其在黃州時,自釀酒以飲。

    所謂: 予雖飲酒不多,然而日欲把盞為樂,殆不可一日無此君。

    州釀既少,官酤又惡而貴,遂不免閉戶自釀。

    曲既不佳,手訣亦疏謬,不甜而敗,苦硬不可向口。

    慨然而歎,知窮人之所為,無一成者。

    然甜酸甘苦,忽然過口,何足追計,取能醉人,則吾酒何以佳為?但客不喜爾,然客之喜怒,亦何與吾事哉。

     飲酒之目的,在乎醉,甜酸苦甘非所問,東坡之言,何等超脫。

    彼又不僅喜獨酌,并愛招人同飲。

     予飲酒終日不過五合,天下之不能飲,無在予下者。

    然喜人飲酒,見客舉杯徐引,則予胸中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過于客。

    閑居未嘗一日無客之至,未嘗不置酒,天下之好飲,亦無在餘上者。

    常以為人之至樂,莫若身無病而心無憂,我則無此二者矣。

    然人之有是,接于餘前,則予安得不全其樂乎?故所至當蓄善藥,有求者則與之,而尤喜釀酒以飲。

    或曰:“子無病而多蓄藥,不飲而多釀酒,勞己以為人何也?”予笑曰:“病者得藥,吾為之體輕;飲者困于酒,吾為之酣适。

    蓋專以自為也。

    ” 東坡不解棋,所以平生有三不如人之歎,即着棋不如人,飲酒不如人,唱曲不如人。

    然東坡雖不解棋,頗喜觀人着棋,所謂: 予素不解棋,嘗獨遊廬山白鶴觀,觀中人皆阖戶晝寝,獨聞棋聲于古松流水之間,意欣然喜之,自爾欲學,然終不解也。

    兒子過乃粗能者,儋守張中,日從之戲。

    予亦隅坐竟日,不以為厭也。

    勝固欣然,敗亦可喜。

    優哉遊哉,聊複爾耳。

     東坡由海外北歸,到常州病了,自知不起,與維琳師雲: 嶺南萬裡不能死,而歸宿田野,遂有不起之憂,豈非命也夫!然生死亦細故耳,無足道者。

    惟為佛為法為衆生自重。

     嗚呼!“生死亦細故”,東坡知此,自然天高地闊了,東坡畢竟是一個達人! 東坡的氣質,自始至終,為一貫的,已如上述。

    當然,其氣質之形成,與其所受之家庭教育,以及所處之環境,是有重大影響的。

    不過他所受的家庭教育,與所處之環境,對于東坡的氣質上,究發生如何的影響,今已不可知其詳。

    吾們隻知他在幼時,因其父遠遊在外,受母親程氏教養之力為多,而其思想,受乃父之熏陶亦不少。

    夫以東坡壯年時之氣銳血熱,兼以受乃父一種縱橫霸氣之熏陶,同時又受知于歐陽、韓魏等公,禮部考試,擢為第二,則其意氣軒昂,目空一切,自不待言了。

    觀其上梅聖俞書雲: 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于禮部,執事與歐陽公,實親試之。

    轼不自意,獲在第二。

    既而聞之人,執事愛其文,以為有孟轲之風,而歐陽公亦以其能不為世俗之文也,而取焉。

    是以在此,非左右為之先容,非親舊為之請屬,而向之十餘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為知已。

    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

    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

    苟僥一時之幸,從車騎數十人,使闾巷小民,聚觀而贊歎之,亦何以易此樂也。

     東坡一方面固為功名心所驅馳,而意氣激揚,可是一方面猶存退隐山林之志。

    當其南行,早發浏陽時,有詩雲: 富貴本先定,世人自榮枯。

    嚣嚣好名心,嗟我豈獨無。

    不能便退縮,但使進少徐。

    我行念西國,已分田園蕪。

    南來竟何事,碌碌随商車。

    自進苟無補,乃是懶且愚。

    人生重意氣,出處夫豈徒。

    永懷江陽叟,種藕春滿湖。

     又夜泊牛口,有詩雲: 日落江霧生,系舟宿牛口。

    居民偶相聚,三四依古柳。

    負薪出深谷,見客喜且售。

    煮蔬為夜飧,安識肉與酒。

    朔風吹茅屋,破壁見星鬥。

    兒女自咿憂,亦足樂且久。

    人生本無事,苦為世味誘。

    富貴耀吾前,貧賤獨難守。

    誰知深山子,甘與麋鹿友。

    置身落蠻荒,生意不自陋。

    今予獨何者,汲汲強奔走。

     東坡雖有退隐林下之志,不過彼既立朝服官,其固有之矜尚氣概,仍不能與人苟同,而其固有之邁往精神,尤不免要觸犯忌諱,果然,不久即有黃州之貶了。

    自貶至黃州後,其氣質為之一變,蓋當時為台獄捕拘,曾一度出生入死,經此重大刺激,竟将從前的矜尚氣概,邁往精神,消磨殆盡,而易之以豪放闊達了。

    故當其赴黃州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