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亞哈随魯,或時間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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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為本體先驗論站不住腳。

    他把絕對精神完全歸入現世世界的内在性,從而終結了本體先驗論。

    他堅持認為這種精神并非絕對超然變化世界之外,【159】而是在曆史之中顯現;确切講,它為每一特定情景中的具體問題提供了答案&mdash&mdash當然,這些因當下的要求而不同。

    克羅齊假想存在相對自足的情景或時期,每個都有其特殊的精神。

    但是如果這種精神的體現與不同時期的具體要求密不可分,那麼它們在時序時間上的連接雖然有意義,卻帶來了許多問題。

    克羅齊對曆史過程深表關切,仍然希望能夠實事求是地看待時序時間。

    他是如何解決這些因前述任務而産生的問題呢?他甚至都沒有弄明白這些問題。

    他的心在蘇格蘭高地,而不在這裡。

    說得直白一點,他認為偶像已經被推翻,因思念偶像而内心顫抖。

    顯而易見,從其前提可以推知,這種精神在曆史中并非随處可見,而是僅體現在具體的情景中。

    在其《史學史:若幹初步問題》(ConcerningtheHistoryofHistoriography)(61)中,克羅齊卻忽略了這一點,認為無論古代、中世紀、文藝複興時期,還是現在,都體現了精神,分别與超感覺的辯證過程對應。

    克羅齊還突出了各個階段的漸進性特點。

    誠然,為了使整體進步這一概念與他對精神無處不在的基本假設保持一緻,他排除了有關絕對善的想法,強調精神旨在改進任何特定時期狀況。

    但這隻是文字遊戲,因為克羅齊一廂情願,企圖把曆史的所有進步等同于一種向前運動&mdash&mdash以&ldquo自由&rdquo為目标的運動。

    總而言之,克羅齊先自信地趕走了黑格爾,然後又從後門把他領進去,沒有意識到對黑格爾而言,已經剝奪了一切可能性。

    事實上,黑格爾的先驗精神完全能夠決定曆史整體的方向,【160】而克羅齊的内在精神雖然為特定時期的具體問題提供了具體答案,卻無法解釋事件的發展進程。

    時序時間相互矛盾,克羅齊回避而不是解決了相關問題。

    他沒有追問,兩種時間概念既然相互矛盾,又如何相互關聯&mdash&mdash換言之,既然把時序時間歸結為虛無,那又該如何承認其存在&mdash&mdash他隻是對二者一視同仁,不僅漫不經心,而且沒有使用辯證法。

    他批評黑格爾辯證法,但最終成為其擁趸。

     普魯斯特試圖解決時間之謎,其方法特别。

    奇怪的是,尚無人意識到該方法對曆史的重要意義。

    我将介紹該方法,重點探讨其小說與本文相關之處。

    (62) 普魯斯特把時間順序貶得一無是處。

    在他看來,曆史根本無進程可言,既瞬息萬變,又雜亂無章&mdash&mdash就像雲一樣,聚散無常。

    與他不切實際的看法一緻,他不承認自己是曆史學家,也反對有關形成和演進的特點。

    不存在時間之流。

    有的隻是一連串的形勢、世界或者時期,彼此之間既有中斷,也不存在因果關系。

    就普魯斯特而言,必須把它們視為本性的投射或者補充,正是其存在&mdash&mdash但我們是否有理由假設隐藏着完全相同的存在?&mdash&mdash不斷把自身轉變成本性。

    不言而喻,這些不同的世界和形勢在不同形狀的時間中充分發展并逐漸消失。

    普魯斯特匠心獨運,證明每個形勢都獨立存在,并非從之前的形勢中産生,【161】隻有跳躍才能跨越相鄰世界之間的鴻溝。

    整部小說中,他徹底遮蔽了世界之間的短暫連接。

    結果,隻有當新世界欣欣向榮,我們才對它有所了解。

    我們相信事件具有驅動力,為了完全動搖我們的這種看法,他消除了連續世界&mdash&mdash希望&mdash&mdash之間永恒但是最脆弱的關系。

    馬塞爾既是小說的主角,也是普魯斯特曾經的化身,他期待在每個形勢下都能取得圓滿;但是其願望剛實現,自我及其産生的魔力就消失了;新自我滿懷(越來越少的)新希望,重新踏上征途。

    鴻溝難以彌補;時間并非衆生之父,不能創造一切。

     為什麼不能幹脆對之視而不見呢?普魯斯特正是這樣做的。

    他提請大家注意時間原子&mdash&mdash對事件或印象的記憶片段因為轉瞬即逝,所以尚未受到時間的影響。

    因為身體的偶然感受,産生了無意識的記憶,後者與時間順序完全無關。

    從本質上講,記憶中的事件好像是日常瑣事,但是托爾斯泰認為它們比曆史書中的重大勝利和重要英雄還真實,還重要。

    普魯斯特放大這些微觀單元,突顯其原本的意義。

    每一個特寫都由反思、類比、回憶等交織而成,無一例外提及人們(包括馬塞爾)經曆過的世界,共同解釋了事件賴以發散或聚集的要義。

    這部小說就這樣遍布特寫。

    它們代表着深邃的洞察力,其構成部分&mdash&mdash思考和回憶&mdash&mdash形成無數羊腸小徑,遍布整幅曆史畫卷。

    【162】從中形成的模式不受時間限制;事實上,其功能在于将瞬間之物提升至近乎永恒的本質世界。

     表面上看,普魯斯特好像對辯證法不關心,僅限于探讨不連續的世界及其有形的時間。

    然而,這不是全部。

    普魯斯特即使模糊了時間順序,卻竭力使其不受影響。

    由于特寫及其混亂的時間模式,我們往往無法意識到事件流,但是這些特寫和模式不僅指明其産生的形勢,而且交織在一起形成叙事,按照時間順序展現了馬塞爾不同時期的自我。

    小說總體遵循嚴格的路線。

    用姚斯的話講,雖然曆史時刻時間錯亂,被拼湊在一起,但其背後隐藏着&ldquo精确的時鐘,體現的是不可逆時間&rdquo。

    (63) 普魯斯特并不滿足于安裝時鐘,他試圖把連續世界&mdash&mdash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的世界&mdash&mdash重新嵌入時間流中。

    因為他想把時間流變成平等的競賽對手。

    他無法解決這個棘手的矛盾,除非他能夠正視兩個對立面,使用辯證法調和二者&mdash&mdash不連貫的系列有形時間和同質的時序時間流。

    他提出了間接的解決方案:通過回顧确立時間持續性。

    在小說的結局處,馬塞爾與普魯斯特已經融為一體,他發現先前無關聯的自我實際上是道路的不同階段或站點,他雖然沿着這條道路行走,卻不曾意識到存在這樣一條路。

    這條路的唯一目的是讓他為藝術職業做好準備;因此,現在他才意識到這條穿越時間的路是有着目的地的。

    也隻有現在,藝術家普魯斯特不僅能夠看出不連續的過去世界在時間上是連續的,【163】而且把其精髓納入因為永恒而無懈可擊的藝術品中,從而間接讓其過去擺脫時間的詛咒。

    他試圖創作已經書寫了的小說。

     其解決方案雖然深刻,但是不能因此高估其适用範圍。

    普魯斯特采用歸納法,把時序時間重新确立為重要介質;他(或者馬塞爾)破碎的人生尚未展現其完整性就結束了。

    他先是否認時間流,後又支持時間流。

    為了解決這個矛盾,他躲到了藝術中。

    這對曆史完全不适用。

    曆史既沒有終點,也不接受藝術的救贖。

     對立是時間的本質,是無法解決的。

    或許隻有當時間終結之時,時間的對立才能解決。

    從某種意義上講,普魯斯的解決方案預示或象征着難以想象的結局&mdash&mdash在那個虛構的時刻,分解之前的亞哈随魯第一次能夠回顧其穿越不同時期的流浪之旅。

     *** (1) 參閱,譬如,克裡斯特勒:《文藝複興人文主義的道德思想》(TheMoralThoughtofRenaissanceHumanism),收錄于《西方文明》(WesternCivilization),第一卷,第三版,紐約,1961年,第290頁;他最先提出,我們必須&ldquo承認連續性是曆史的基礎&rdquo。

    請将此論點與本書146頁注1中克裡斯特勒的另一觀點加以對比。

     (2) 參閱維達爾-納傑(Vidal-Naquet):《神的時代與人的時代:有關希臘時代的作品》(&ldquoTempsdesdieuxettempsdeshommes.EssaisurquelquesaspectsdeI&rsquoexpériencetemporellechezlesGrecs&rdquo),收錄于《宗教曆史雜志》(Revuedel&rsquoHistoiredesReligions),第157卷,第一版(1960年1&mdash3月),第55&mdash80頁各處。

     (3) 參見本書第73&mdash74頁。

     (4) 參見布魯門伯格:《&ldquo世俗化&rdquo:曆史非法性範疇批判》,收錄于庫恩、維德曼編:《哲學與進步問題》,第243頁,其中指出了進步觀與末世論的區别。

     (5) 參見馬魯:《奧古斯丁與古代文化的結束》(&ldquoDasJanusantlitzderhistorischenZeitbeiAugustin&rdquo),收錄于安德烈森(Andresen)編:《從奧古斯丁到現在》(ZumAugustin-GesprächderGegenwart),達姆施塔特,1962年,特别是第367&mdash377頁。

     (6) 布洛赫:《封建社會》,第一卷,第91頁。

     (7) 馬林諾夫斯基:《魔法、科學與宗教》(Magic,ScienceandReligion),紐約加登城,1954年(雙日出版社鐵錨書系),特别是第26、28&mdash30、33&mdash35頁。

     (8) 參見本書第39頁。

     (9) 馬魯:《如何理解曆史學家的技能》,收錄于薩馬朗編:《曆史與方法》,第1476頁。

     (10) 本書第七章将提供蘭克和其他曆史學家的例子,更充分地探讨同時性觀點。

    重點參見第173&mdash175頁。

     (11) 蘭克:《世界史:曆史最悠久的民族和希臘人》,倫敦,1884年,第xi&mdashxiv頁;以及引用巴特菲爾德:《人論其往昔》,第124頁。

     (12) 參見皮雷納:《曆史學家想做什麼?》,收錄于邁耶霍夫編:《我們時代的曆史哲學》,第88&mdash89頁。

     (13) 馬克·布洛赫:《曆史學家的技藝》,第47頁。

    [法語版:《為曆史學辯護》(Apologiepourl&lsquoh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