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艱苦的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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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的考慮。

     我們已經指出過,他的工作方法會使旁觀的人迷惑不解,甚至内行也會有這樣的感覺。

     一個目擊他這些活計的人,假使看到他用驚人的力氣,冒着折斷脖子的危險,把八九顆他自己鍛造的大釘子敲進兩座多佛爾礁的底部,在它們之間的狹道進口的地方,會很難明白他為什麼要敲這些釘子,也許還尋思花這樣大的勁究竟是想做什麼。

     如果這個人再看到吉裡雅特測量船頭的舷側,讀者想必記得,舷側依舊連在破船上,接着吉裡雅特把一根結實的纜繩系在舷側上部突出的邊上,用斧頭劈下留在側壁闆上已經散開的木架,把這塊側壁闆拉出那條狹道,利用退潮時候,吉裡雅特拉上面,潮水推下面,最後他十分費力地用纜繩把比狹道寬的那捆沉重的木闆和梁捆在釘在小多佛礁的底部的釘子上,那麼這個旁觀者也許還是不大懂得這是怎麼回事,他會想如果吉裡雅特為了操作方便,要将堵塞的兩座多佛爾礁間的通道清理幹淨,那他隻要讓那些堵塞的東西落到潮水裡,給順水帶走就行了。

     吉裡雅特可能有他的道理。

     吉裡雅特為了把釘子釘在大小多佛爾礁的底部,利用了花崗岩的所有的縫隙,如果有必要,将縫隙擴大,首先插進一些木楔子,然後再把鐵釘敲進去。

    他在東面的礁石的狹道另一頭聳立的兩座岩石上也做了同樣的準備工作。

    他在所有的裂縫裡都放進了木銷釘,好像他打算使這些裂縫準備好以後也再給敲進鐵釘,不過眼前看來這隻是單純為了備用罷了,因為他并沒有敲進一顆鐵釘。

    我們都知道,他身邊什麼都缺少,不得不小心謹慎,隻能根據需要使用他的材料,而且要在迫不得已的時候。

    這是許許多多的困難上又添加上的一個複雜的難題。

     一件活計做完了,第二件活計又出現了。

    吉裡雅特毫不遲疑地幹完了一件又一件,跨着巨人般的步伐,堅定向前。

     -------- ①方尖碑,是方柱尖頂式的石碑,為紀念碑的一種形式。

     ②即彼得一世,彼得大帝(1672&mdash1725),俄國沙皇。

     ③馬爾利,是今法國伊夫林省的一個小村子,因裝有兩套向凡爾賽宮供應水的水力機械而著名。

     四SUBRE幹完這些苦活的人外貌變得十分可怕。

     吉裡雅特在這種繁重的勞動中,同時耗費了他全部的體力,要恢複過來是很難的。

     一方面是缺少生活必需品,另一方面是疲勞,他變瘦了。

    他的頭發和胡子都長得很長。

    他隻有一件襯衣還沒有破。

    他光着腳,因為他的一隻鞋給風刮走了,另一隻給海水沖跑了。

    他使用的那個簡陋的、萬分危險的石砧飛出的碎片給他的手和胳臂造成了小小的傷口,這是勞動留下的痕迹。

    這些傷口,說是傷,還不如說隻是擦破了一點皮,表面的皮而已,可是給猛烈的風和含鹽的海水刺激得很疼。

     他餓,他渴,他冷。

     他的裝淡水的水壺已經空了。

    他的黑麥面粉已經用的用,吃的吃,都完了。

    他隻剩下一點點餅幹。

     他用牙齒咬碎餅幹,因為沒有水化開它們。

     一點一點地,一天一天地,他的體力越來越差。

     這座叫人害怕的岩礁在榨取他的生命。

     喝是一個問題,吃是一個問題,睡也是一個問題。

     當他能抓到一隻螯蝦或者一隻蟹的時候,他就有東西吃了。

    當他看見一隻海鳥撲到岩礁的某個尖頂上的時候,他就有水喝了。

    他爬上去,在尖頂上會找到一個裝着一點點淡水的坑。

    他在鳥喝了後去喝,有時和鳥一起喝,因為各種各類的海鷗已經跟他熟悉了,見他靠近也不會飛走。

    吉裡雅特即使餓壞了,也從不傷害那些鳥。

    我們都記得,他對鳥懷有強烈喜愛的感情。

    對鳥來說,看見他的直豎的、怕人的頭發和長長的胡子,便不再害怕他了。

    他的面貌的改變使它們感到放心。

    它們看不出他還是一個人,以為他是一頭走獸。

     鳥和吉裡雅特現在成了好朋友。

    這些可憐的夥伴互相幫助。

    隻要吉裡雅特還有黑麥面粉,他就做成餅,然後再把餅弄碎給鳥吃。

    這時候,它們也向他指出哪兒有淡水。

     他吃生的貝殼類動物。

    貝殼類動物在某種程度是能解渴的。

    抓到蟹,他就燒熟吃,沒有鍋,他便放在兩塊燒紅的石塊當中烤,那是法羅群島上①的野蠻人使用的方法。

     但是,春分時節開始了。

    雨來了,可是是懷着敵意的雨。

    沒有驟雨,也沒有暴雨,而是像長長的針一樣,細細的,尖尖的,冰冷,刺人,能透過吉裡雅特的衣服,戳到皮膚,再穿過皮膚,戳入骨髓。

    這樣的雨供他喝的水很少,卻使他全身濕透。

     沒有什麼幫助,反而帶來大量的煩惱,這種雨就是這樣,老天真可恥。

    吉裡雅特日日夜夜受着這場雨的折磨,過了一個多星期。

    下這種雨是上天做的壞事。

     夜裡,他隻是因為活幹得太累才在那個岩石洞裡睡下。

    海上的大庫蚊不停地飛來叮他。

    他醒來的時候,全身都是膿疱。

     -------- ①拉丁文,意為:在事物下面。

    指吉裡雅特對環境和惡劣的生活條件的鬥争。

     ①法羅群島,在北大西洋,屬丹麥,1948年獲得自治。

     他發燒了,反而使他身體沒有再垮下去。

    發燒是一個救星,能消滅一切。

    他出于本能,咀嚼地衣,還嗍野生的辣根菜葉子,這是從礁石的幹燥的縫隙中稀稀疏疏長出來的。

    此外,他并不留意自身受的痛苦。

    他沒有時間因為他吉裡雅特本人而耽誤自己的工作。

    &ldquo杜蘭德号&rdquo的機器完好無損。

    這對他來說,足夠感到滿意了。

     隻要幹活時需要這樣,他就不時地跳到海裡,然後再到另一個地方上岸。

    他投入海水,又再出來,像别人從自己的套房的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房間一樣。

     他的衣服從來沒有幹過。

    它們浸透了永遠不會幹的雨水和永遠不會幹的海水。

    吉裡雅特渾身潮濕地生活着。

     渾身潮濕地生活是一種可以養成的習慣。

    愛爾蘭的窮人,那些老年人,做母親的婦人,幾乎全身赤裸的年輕姑娘,還有孩子,它們待在倫敦街頭的屋角,雨雪交加的露天裡,彼此緊緊靠成一團,渾身潮濕地生活,渾身潮濕地死去。

     渾身潮濕,而又口渴,吉裡雅特忍受着這種奇怪的折磨。

    他不時地咬自己上衣的袖子。

     他生的火并不能使他暖和。

    露天的火隻能幫他一半的忙。

    火邊的人身子的這一邊熱了,另一邊還是凍得要命。

     吉裡雅特又流汗,又發抖。

     在吉裡雅特的周圍,一切都在一種可怕的沉默當中和他作對。

    他感覺到四面受敵。

     任何事物都有一種陰郁的Nonpossmus①。

     它們的遲鈍是一種凄慘的警告。

     一種巨大的惡意包圍了吉裡雅特。

    他既給燙傷,又冷得打顫。

    火燒痛他,水凍僵他,幹渴使他發燒,風撕碎了他的衣服,饑餓損害了他的胃。

    他忍受着所有使他精疲力竭的事物的壓迫。

    平靜的、廣大的障礙物,像命定的事實明顯地不負責任,但是充滿不知所以的兇惡的一緻性,它們從四面八方集中到吉裡雅特這兒。

    吉裡雅特感到它們無情地壓在他的身上,沒有辦法逃避。

    它們幾乎和活生生的人一樣。

    吉裡雅特意識到一種凄慘的排斥和一種竭力想逐漸削弱他的仇恨。

    問題全在他逃不逃,可是既然他留下來,他就要對付難以理解的敵對态度了。

    對方不能把他趕走,便把他壓在身子下面。

    對方是誰?不知道。

    對方緊緊抱住了他,狠狠壓着他,不讓他站牢,不讓他呼吸。

    他受到看不見的對方的傷害。

    那顆神秘的螺絲釘每天要擰緊一次。

     吉裡雅特所處的這個令人擔憂的環境的情況好像一場鬼鬼祟祟的決鬥,在這場決鬥裡有一個背信棄義的家夥。

     那些隐隐約約的力量聯合起來包圍住他。

    他感覺到有一種堅定的意志要把他驅逐掉。

    這正像冰川要驅趕漂塊①那樣。

     -------- ①拉丁文,意為:我們不能夠。

    也可作為名詞詞組用,意為:對事情拒絕的表示。

     ①漂塊為大塊岩石。

     這個潛在的聯盟,好像幾乎沒有碰到他,可是卻撕碎他的衣服,使他流血,逼得他走投無路,可以說,還沒有開始戰鬥便喪失了戰鬥力。

    他幹的活兒沒有減少,也不停頓,但是完成的活兒越多,幹活的人越是衰憊。

    簡直能認為,這個野獸似的大自然,害怕有靈魂的人,決心把人弄得疲乏不堪。

    吉裡雅特頑強抵抗,并且等待着。

    深淵開始消耗他的精力。

    接着它再做些什麼呢?兩座多佛爾礁,是埋伏在大海裡的、花崗石做的龍,它們接納了吉裡雅特,讓他走進去,并且讓他任意行動。

    這樣的接待仿佛是龍張開大口歡迎他。

     對人類處處抗拒的荒涼廣闊的空間,不斷發生的各種自然現象的緘默嚴酷的态度,無情和消極的偉大普遍的規律,漲潮和落潮,像每個尖端是一顆在旋渦中的星星的黑色昴星團②和輻射的水流中心的暗礁,針對一個人的魯莽的冷漠的事物搞的神秘的陰謀,冬天,烏雲,圍攻的海水,全包圍着吉裡雅特,漸漸地困住他,幾乎把他關在當中,把他和有生命的東西隔離開,就像出現一間黑牢,将一個人囚禁在裡面一樣。

    一切都反對他,什麼都不來幫助他。

    他被孤立,被抛棄,變得無力,受到折磨,遭到遺忘。

    吉裡雅特的食品儲藏室空空的,他的工具或者有破損,或者不夠用,白天又饑又渴,夜裡受冷挨凍,全身是傷,衣服破爛,褴褛的衣服包着化膿的傷口,衣服上都是窟窿,皮膚上也全是洞,雙手裂開,兩腳流血,四肢瘦削,面色蒼白,眼睛冒火。

     壯麗的火,表現了意志。

    人的眼睛天生來使别人從那兒看出他的德行。

    我們的瞳孔說出在我們當中有多少人。

    我們用我們的眉毛下面的目光來表現自己。

    微小的意識遞遞眼色,巨大的意識發出光芒。

    如果在眼皮底下沒有什麼光亮,那就是因為在頭腦裡沒有什麼思想,心裡沒有什麼愛。

    愛的人有期望,有期望的人顯出光輝,光彩炫目。

    決心使眼神發出火焰,這種令人贊歎的火焰是由怕羞的思想燃燒的。

     固執的人是崇高的。

    隻是勇敢的人,才僅有一種沖動,隻是堅強的人,才僅有一種性格,隻是大膽的人,才僅有一種德行。

    堅持正确的人是偉大的。

    高貴的心靈的全部秘密在Perseveran-do①這個詞裡,堅持對于勇氣,就像車輪對于杠杆,這是支點的持續的更換。

    不管目的是在人間還是天上,直接奔向目的,那兒什麼都有。

    在第一種情況的,是哥倫布,在第二種情況的,是耶稣。

    十字架是瘋狂的,可是榮耀也從那兒産生。

    不要讓他的良心争辯,也不要使他的意志軟化,痛苦和勝利都是這樣得到的。

    在道德現象的範圍裡,墜落并不排斥翺翔。

    從下降裡出現上升。

    平庸的人讓自己受到似是而非的障礙的勸阻,可是堅強的人卻不會這樣。

    滅亡是捉摸不定的,征服則是确實可靠的。

    你可以告訴艾蒂安②各種各樣的理由讓他不會被人用石塊擊斃。

    對合理的反對的蔑視産生那種被戰敗的、崇高的勝利,人們把這樣的勝利稱做殉難。

     吉裡雅特的一切努力都仿佛給纏在做不可能的事上面了,成功既不足道又很緩慢,要花許多的精力才得到一點點進展。

    這就使他的工作顯得高尚,這也使他的工作值得同情。

     -------- ②昴星團,是位于黃道星座金牛座中的疏散星團。

     ①拉丁文,意為:&ldquo堅持&rdquo,雨果很喜歡這個詞,幾次在他的書信中提到,還說這是他的座右銘。

     ②艾蒂安,是基督教的第一個殉教者,在公元31年至36年之間,在耶路撒冷被人用石塊擊斃,後封為聖徒。

     要在一隻擱淺的船上搭起四根梁,在這隻船上切下和分開可以保全的部分,在破船裡裝上和破船适合的四隻複滑車,還有上面的繩索,那就需要做許多準備工作,做許多活兒,做許多試驗,夜裡睡在光秃秃的地上,白天不停受苦,單獨一個人幹活就是這樣的不幸。

    原因中有命定性,結果中有必然性。

    這種不幸,吉裡雅特不僅僅承受下來,而且他是心甘情願地承受。

    他害怕有一個競争的對手,因為一個對手可能是一個敵手,所以他不尋找助手。

    累人的舉動,冒險的行為,危險,越來越多的活兒,由于搶救而搶救者可能遭到的滅亡,饑餓,熱病,必需品的短缺,苦惱,他都為了他自己一個人承受下來。

    他抱的是這樣的利己主義。

     他關在一種可怕的抽氣的鐘形罩裡面。

    生命力慢慢地離開他。

    他卻幾乎沒有意識到。

     體力的衰竭并不能使意志衰竭。

    自信是第二個動力,意志是第一個動力。

    格言中所說的信念可以搬動的大山,和意志能夠做的事情相比,就微不足道了。

    吉裡雅特在精力上的損失,由于他的堅韌不拔又重新恢複了過來。

    在這種野蠻的大自然的高壓下,肉體的人在消亡,結果是精神上的人變得強大。

     吉裡雅特不覺得疲勞,或者更确切地說,是不願意疲勞。

    心靈的贊同,對體力的減弱不予承認,這可是一種巨大的力量。

     吉裡雅特看着他的工作在一步步進展,他看到的隻是這個。

    這是一個并不知道自己處境的可憐的人。

    他幾乎快達到的目的使他産生了幻覺。

    他忍受一切的痛苦,隻有這樣一個想法:&ldquo向前進!&rdquo他的使命像酒一樣沖上了他的頭。

    意願使他醉了。

    人是會陶醉于自己的精神的。

    這種醉酒叫做英雄主義。

     吉裡雅特是一種大西洋上的約伯。

     可是,是一個在鬥争的約伯,一個在戰鬥的、和災難對抗的約伯,一個征服者約伯。

    如果對一個可憐的捕捉螃蟹和龍蝦的水手和漁夫加上這樣的形容的詞語不太過分的話,那麼,他是一個像普羅米修斯一樣的約伯。

    ① -------- ①指他不怕艱難困苦,一心想達到目的。

     五SUBUMBRA 有時候,夜裡,吉裡雅特睜開了眼睛,望着黑暗。

     他感到分外的激動。

     張着的眼睛見到的是黑夜。

    處境很可悲,使人焦慮。

     黑暗的壓力無法逃避。

     難以形容的黑漆漆的天穹,沒有一個潛水者敢投進的濃密的黑暗,混合在這種黑暗中的無以名狀的昏暗乏力的光,成了塵埃一樣的亮光&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