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我怎樣讀《論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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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寫了一篇《讀〈論語〉》的小文,那時我還沒有到三十歲,是剛剛登上孔子之堂,高興作的,意義也确是很重要。

    民國二十四年,我懂得孟子的性善,于是跳出了現代唯物思想的樊籠,再來讀《論語》,境界與寫《讀〈論語〉》時又大不同,從此年年有進益,到現在可以匡程朱之不逮,我真應該注《論語》了。

    今天我來談談我是怎樣讀《論語》的。

     我還是從以前寫《讀〈論語〉》時的經驗說起。

    那時我立志做藝術家,喜歡法國弗祿倍爾以幾十年的光陰寫幾部小說,我也要把我的生命貢獻給藝術,在北平香山一個貧家裡租了屋子住着,專心緻志寫一部小說,便是後來并未寫完的《橋》。

    我記得有一天我忽然有所得,替我的書齋起了一個名字,叫做“常出屋齋”,自己很是喜悅。

    因為我總喜歡在外面走路,無論山上,無論泉邊,無論僧伽藍,都有我的足迹,合乎陶淵明的“懷良辰以孤往”,或是“良辰入奇懷”,不在家裡伏案,而心裡總是有所得了。

    而我的書齋也仿佛總有主人,因為那裡有主人的“志”,那裡靜得很,案上有兩部書,一是英國的《莎士比亞全集》,一是俄國的《契诃夫全集》英譯本,都是我所喜歡讀的。

     我覺得“常出屋齋”的齋名很有趣味,進城時并請沈尹默先生替我寫了這四個字。

    後來我離開香山時,沈先生替我寫的這四個字我忘記取下,仍然挂在那貧家的壁上,至今想起不免同情。

    我今天提起這件事,是與我讀《論語》有關系。

    有一天我正在山上走路時,心裡很有一種寂寞,同時又仿佛中國書上有一句話正是表現我這時的感情,油然記起孔子的“鳥獸不可與同群”的語句,于是我真是喜悅,隻這一句話我感得孔子的偉大,同時我覺得中國沒有第二個人能了解孔子這話的意義。

    不知是什麼緣故我當時竟能那樣的肯定。

    是的,到現在我可以這樣說,除孔子而外,中國沒有第二個人有孔子的樸質與偉大的心情了。

     莊周所謂“空谷足音”的感情尚是文學的,不是生活的已經是很難得,孔子的“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的話,則完全是生活的,同時也就是真理,令我感激欲泣,歡喜若狂。

    孔子這個人胸中沒有一句話非吐出不可,他說話隻是同我們走路一樣自然要走路,開步便是在人生路上走路了,孔子說話也開口便是真理了,他看見長沮桀溺兩個隐士,聽了兩人的話,便觸動了他有話說,他覺得這些人未免狹隘了,不懂得道理了,你們在鄉野之間住着難道不懂得與人為群的意思麼?恐怕你們最容易有寂寞的感情罷?所以“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是山林隐逸觸起孔子說話。

     我今問諸君,這些隐逸不應該做孔子的學生麼?先生不恰恰是教給他們一個道理麼?百世之下乃令我,那時正是五四運動之後,狂者之流,認孔子為不足觀的,崇拜西洋藝術家的,令我忽然懂得了,懂得了孔子的一句話,仿佛也便懂得了孔子的一切,我知道他是一個聖人了。

    我記得我這回進北平城内時,曾請友人馮至君買何晏《論語集解》送我。

    可見我那時是完全不懂得中國學問的,雖然已經喜歡孔子而還是痛惡程朱的,故讀《論語》而決不讀朱子的注本。

    這是很可笑的。

     民國二十四年,我懂得孟子的性善,乃是背道而馳而懂得的,因為我們都是現代人,現代人都是唯物思想,即是告子的“生之謂性”,換一句話說以食色為性,本能為性,很以孟子的性善之說為可笑的。

    一日我懂得“性”,懂得我們一向所說的性不是性是習,性是至善,故孟子說性善,這時我大喜,不但救了我自己,我還要覺世!世人都把人看得太小了,不懂得人生的意義,以為人生是為遺傳與環境所決定的,簡直是“外铄我也”,換一句話說人不能勝天,而所謂天就是“自然”。

    現代人都在這個樊籠的人生觀之中。

    同時現代人都容易有錯處,有過也便不能再改,仿佛是命定了,無可如何的。

     當我覺得我自己的錯處時,我很是難過,并不是以為自己不對,因為是“自然”有什麼不對呢?西諺不說“過失就是人生”嗎?但錯總是錯了,故難過。

    我苦悶甚久。

    因為寫《橋》而又寫了一部《莫須有先生傳》,二十年《莫須有先生傳》出版以後我便沒有興會寫小說。

    我的苦悶正是我的“憂”。

    因為“憂”,我乃忽然懂得道理了,道理便是性善。

    人的一生便是表現性善的,我們本來沒有決定的錯誤的,不貳過便是善,學問之道便是不貳過。

    “人不能勝天”,這個觀念是錯的,人就是天,天不是現代思想所謂“自然”,天反合乎俗情所謂“天理”,天理豈有惡的嗎?惡乃是過與不及,過與不及正是要你用功,要你達到“中”了。

    中便是至善。

     人懂得至善時,便懂得天,所謂人能弘道。

    這個關系真是太大。

    現代人的思想正是告子的“生之謂性”,古代聖人是“天命之謂性”。

    天命之謂性,孟子便具體的說是性善。

    從此我覺得我可以沒有錯處了,我的快樂非言語所能形容。

    我仿佛想說一句話。

    再一想,這句話孔子已經說過,便是“朝聞道,夕死可矣”。

    我懂得孔子說這話是表示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