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再談用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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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再來談用典故罷。

     上回我說庾信寫文章寫得非常之快,他用典故并不是翻書的,他是亂寫,正同花一樣亂開,螢火蟲一樣亂飛。

    而且我舉出我的朋友秋心為證。

    我這話當然說得很切實,但反對者如反對我,“你究竟是亂說!人家的事情你怎麼能知道呢?”那我隻好學莊子詭辯,子非我,安知我不能知道呢?話不要遊戲,我還是引杜甫的話,“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是可以知道的。

    今天我再來說用典故比庾信稍為慢一點兒的,至少要慢五分鐘。

    且聽我慢慢道來。

     我第一想起陶淵明。

    陶淵明作詩是很正經的,決沒有亂寫的句子,有一回用了一個太陽的典故,不說太陽而說“烏”,卻是寫得好玩的。

    這首詩題作“怨詩”,詩确是有點怨,然而因為這一隻“烏”的緣故,我覺得陶公非常之可愛了,他思索得這一個典故時,他一定自己笑了,覺得好玩,于是詩的空氣緩和好些了。

    詩是這樣的,“天道幽且遠,鬼神茫昧然。

    結發念善事,僶俛六九年。

    弱冠逢世阻,始室喪其偏。

    炎火屢焚如,螟蜮恣中田。

    風雨縱橫至,收斂不盈廛,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

    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

    ……”造夕思雞鳴當然是真的光景,老年人冬夜睡不着,巴不得雞鳴,天便亮了,而“及晨願烏遷”決然是一句文章,意思是說清早的日子也難過,巴不得太陽走快一點,因為寫實的“雞鳴”而來一個典故的“烏遷”對着,其時陶公的想象裡必然有一支烏,忘記太陽了。

     這是很難得的,在悲苦的空氣裡,也還是有幽默的呼息,也便叫做“哀而不傷”。

    這樣的用典故确是同庾信的用典故不同,烏是從作者的文思裡飛出來的,不是自己飛出來的所以要來得慢,可以令我們讀者看得出了。

    雖然慢這支烏确是活的不是死的,仿佛“猶帶昭陽日影來”了。

    總之陶淵明偶爾用典故不是死典故,我想誰都不能否認我的話。

    到了後來的李商隐完全弄這個把戲,他比庾信慢一點,比陶淵明又要快一點,介乎二者之間。

     庾信不自覺,李商隐自覺,庾信是“乘風雲之性靈”,李商隐則是詩人的想象了。

    他寫唐明皇楊貴妃“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六軍駐馬等于陶淵明的造夕思雞,七夕牽牛則是及晨望烏了,是對出來的,是慢慢地想了一會兒的,是寫得好玩的,雖是典故,而确是有牽牛的想象的。

    不知者每每說李詩纖巧,而陶淵明獨不纖巧乎?不知詩人的想象便不能談詩,謂陶句不纖巧者,是以烏遷為一死典故而已耳。

     “于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這是李商隐寫隋宮的,上句是以典故寫景,真是寫得美麗,下一句則來得非常之快,真寫得蒼涼。

    上句貌似庾信,下句是神似。

    多一個自覺,故說貌似。

    來得不由己,故曰神似。

    沒有典故便沒有腐草沒有螢火。

    沒有腐草沒有螢火也沒有垂楊沒有暮鴉,那時世界上也沒有詩人。

     杜甫的詩有感情有圖畫,是白描一派,無須乎用典故的。

    但杜甫有時也拿典故來寫想象。

    他詠明妃詩句,“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

    ”便很見功夫見想象。

    紫台是漢宮名,“一去紫台連朔漠”意思是由漢宮出發到匈奴那裡去,這麼大的距離給他一句寫了,妙處便在紫台,由紫台連得起朔漠于是“一去紫台連朔漠”,仿佛是對對子,讀之覺其自然,事實卻很不自然,比李白的“千裡江陵一日還”還要快過多少倍了,比我們現在坐飛機還要快。

    一句還不自然,接着“獨留青塚向黃昏”句則文章是天生的,非常之自然。

    而事實杜甫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他費了很大的氣力。

    妙處在青塚這個故事,相傳明妃塚草獨青,而這個美的故事隻當作一個典故用。

    “向黃昏”是詩人的想象,是文生情,也正是情生文,于是這兩句真是活的了,而是從典故的死灰裡複燃的。

    換一句話說,沒有典故便沒有詩。

     其餘如詠宋玉“江山故宅空文藻,雲雨荒台豈夢思”以及寫他自己漂泊西南大地之間,“三峽樓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雲山”,俱是以典故寫想象。

    五溪衣服句很費力,卻能生動。

    五溪蠻的衣服是染色的,這是典故,我們在避難時也有此情景,同着當地土人邀遊山水,尤其是過年過節看了他們男婦老幼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