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談用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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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則非真有境界不可,仿佛馬在太陽底下跑,自己的影子一個一個的連着了,跟着跑了。

    那麼争光亦不可及,作者的筆下實有馬的光彩了。

     我并不是附會其說,隻看作者另外有這樣一句文章,“一馬之奔,無一毛而不動”,他的句子确不是死文章了。

    畫眉之暇,走馬章台;飲酒之歡,長驅金埒,可不作解釋。

    讀者試看,這樣一篇文章不是行雲流水嗎?不勝過我們現在一篇短篇小說嗎?他沒有結構而馳騁想象,所用典故,全是風景。

    他寫馬,而馬的世界甚廣,可謂雜花生樹,群莺亂飛!時間與空間在這裡都不成問題,連桃花源也做了馬的背景了。

    在任何國的文學裡沒有這樣的文章的。

    我們不能說他離開典故沒有文章,乃是他有文章自然有典故了。

    外國的文章靠故事,我們不能說他離開故事沒有文章,他是有文章自然有故事了。

    莎士比亞在他的劇本裡寫一個公爵給國王流放出去,舞台上自白道: NownowaycanIstray, SavebacktoEngland,alltheworld'smyway, 這樣的文章寫得多容易。

    真是同庾信的文章一樣容易!這樣寫“流放”是偉大的文章,借故事表現着作者的境界。

    中國的詩人則是藉典故表現境界了。

    我這話也決不是附會,有時也有等于藉故事表現境界的,也正是庾信的文章,如皇帝賜給他東西謝皇帝而這樣寫一個“謝”字:“直以物受其生,于天不謝。

    ”這完全是英國莎士比亞的寫法了。

    不過這是偶然的,中國文章本來不以表現情節見長,而詩人偉大的懷抱卻是可以以同樣尺度去度量的了。

    我頂喜歡庾信這兩句寫景的文章:“龜言此地之寒,鶴訝今年之雪。

    ”大約沒有典故他不會寫這樣的美景,典故是為詩人天造地設的了。

    “草無忘憂之意,花無長樂之心”,“非夏日而可畏,異秋天而可悲”,都是以典故為辭藻,于辭藻見性情。

    是的,中國有一派詩人,辭藻是他的山川日月了。

     庾信的《象戲賦》有這樣兩句話,“昭日月之光景,乘風雲之性靈”,正是他自己的文章。

    我最佩服這種文章,因為我自己的文章恰短于此,故我佩服他。

    我大約同陶淵明杜甫是屬于白描一派。

    人說“文章是自己的好”,我确是懂得别人的好。

    說至此,我常常覺得我的幸運,我是于今人而見古人的。

    亡友秋心君是白話文學裡頭的庾信,隻可惜死得太早了,我看他寫文章總是亂寫,并不加思索,我想庾信寫文章也一定如此。

    他們用典故并不是抄書的,他們寫文章比我們快得多。

     有一回我同秋心兩人在東安市場定做皮鞋,一人一雙,那時我住在西山,後來鞋子他替我取來了,寫信告訴我,“鞋子已拿來,專等足下來穿到足上去。

    ”他寫文章有趣,他的有趣便在于快。

    庾信的《枯樹賦》有這兩句:“秦則大夫受職,漢則将軍坐焉。

    ”我想他的将軍坐焉同秋心的足下足上是一樣寫得好玩的,此他的文章所以生動之故。

     我今天寫這個題目,本來預備了好些“典故”,但寫至此已覺得可以成一短文,其餘的隻好暫不寫,否則文章恐怕長了。

    然而這樣又不能說典故之長于萬一了。

    此決非誇大之辭,實乃縮小之論。

     (一九四八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