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三竿兩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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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章,以六朝人文章最不可及。我嘗同朋友們戲言,如果要我打賭的話,乃所願學則學六朝文。我知道這種文章是學不了的,隻是表示我愛好六朝文,我确信不疑六朝文的好處。六朝文不可學,六朝文的生命還是不斷的生長着,詩有晚唐,詞至南宋,俱系六朝文的命脈也。在我們現代的新散文裡,還有“六朝文”。我以前隻愛好六朝文,在亡友秋心居士筆下,我才知道人各有其限制,“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此君殆六朝才也。

    秋心寫文章寫得非常之快,他的辭藻玲珑透徹,紛至沓來,借他自己《又是一年芳草綠》文裡形容春草的話,是“潑地草綠”。我當時曾指了這四個字給他看,說他的潑字用得多麼好,并笑道,“這個字我大約用苦思也可以得着,而你卻是潑地草綠。”庾信文章,我是常常翻開看的,今年夏天捧了《小園賦》讀,讀到“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怎麼忽然有點眼花,注意起這幾個數目字來,心想,一個是二寸,一個是兩竿,兩不等于二,二不等于兩嗎?

    于是我自己好笑,我想我寫文章決不會寫這麼容易的好句子,總是在意義上那麼的颠斤簸兩。因此對于一寸二寸之魚三竿兩竿之竹很有感情了。我又記起一件事,苦茶庵長老曾為閑步兄寫硯,寫庾信《行雨山銘》四句,“樹人床頭,花來鏡裡,草綠衫同,花紅面似”。那天我也在茶庵,當下聽着長老法言道,“可見他們寫文章是亂寫的,四句裡頭兩個花字。”真的,真的六朝文是亂寫的,所謂生香真色人難學也。

    (一九三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