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遊者

關燈
為什麼要皺眉。

    我想為梅子唱一首通俗易懂的滑稽歌謠。

    我在心裡搜索嶄新的詞兒,找不出。

    可是每當我放松起來,就會捏起一支圓珠筆,毫不費力地在紙上寫下:“春天暖洋洋/百鳥齊歌唱/革命人民戀愛忙/嘿,戀呀麼戀愛忙……” 我回到這座城市之初沒有告訴任何人,可是像過去一樣,最後還是陽子第一個知道。

    他來玩,一次又一次帶來嶄新的畫。

    每一次都是他一個人。

    他有一幫好朋友,一夥不無特異的男男女女——他們可都是藝術家啊!他不敢把那一夥帶到這裡來,知道我不希望将這兒變得亂哄哄的。

    我羨慕陽子,有時甚至想:追根溯源,我們可能是由完全不同的某種動物進化而來的。

    他永遠歡蹦亂跳,适合在陽光下生活。

    他結識的人多,聽到的消息多;從他嘴裡吐出的每一句話都無憂無慮,像琴鍵上蹦出的歡暢激越的音符……他每次離去,會使這個屋子變得倍加清冷。

    而我隻能更多地在紙片上塗抹。

     “那時還小哩/老黃牛馱了時光/鐮刀上的胡須又白又長/赤腳從大李子樹下走過/朝聖一般拘謹/轉眼是原野上的疾跑/是一道少年的閃電……”我剛剛把它合上,又一首滑稽歌謠從腦際流過: “嶽母胖乎乎/是個大老粗/嶽父是好人/善于玩深沉……” 梅子收拾紙頁時看到了。

    她這一次很快吐出兩個字:無聊! 真的無聊。

    就像一篇文章由于有了一個準确的命題,一下變得清晰起來:我長時間以來一直是無聊的,而那莫名的煩躁就是由它引起。

    我常常不由自主就要向她和小甯發點脾氣。

    有時甚至想吵幾句,好像害怕冷場似的。

    當然,我們吵嘴的題目常常離不開那個寶貝嶽父。

    因為他很好玩。

    吵來吵去,梅子就歸結成這樣一句: “你隻知道維護自己的父親,從來不知道維護我的父親。

    ” 我記得類似的抱怨和指責已經許多了。

    在這無聊的時刻,我突然靈感大發,終于也歸結出一句: “我維護勞動的父親。

    ” 一陣沉寂。

    我們倆不吵了。

    梅子望着我,任我說什麼她都不再回答。

    夠了,我想。

    你瞧,我心裡很驕傲呢。

    我就是有各種辦法對付别人呀。

     如果這個上午再不去黃科長那兒,梅子回來會失望的。

    這一上午挺好的時光又要被我糟蹋了。

    我該馬上去了。

     終于結識了黃科長。

     原來這是一個六十多歲的矮小老頭。

    他的氣色出奇地好,胖乎乎的,頭發稀疏,臉龐上長着一對驚厥的眼睛。

    他看我時,不知怎麼讓我覺得這人似曾相識。

    這當然是一種錯覺。

    他隻偶爾到我嶽父家裡去一次,連梅子也剛剛熟悉不久。

    他握住我的手時,我突出的感覺是這雙手這麼小、這麼軟又這麼溫暖。

    一想起自己就要受惠于此人,想起他将幫我解決一個至關重要的生活問題,心裡就湧出了一點感激,還有一點慚愧。

    可是當我認真地注視他,特别是看到他張嘴說話的時候,又馬上沮喪了。

    因為我一看到那對桀骜不馴的門牙氣就不打一處來。

    他操的是一口奇怪的普通話,摻有濃濃的南方味兒。

    談了一會兒他更使我大吃一驚:原來我們還是老鄉呢。

    他的老家也在東部平原上,隻不過“參加革命已經很早了”。

    也許他的那些戰友們當中有南方人,也許他直接就在南方工作過一段時間。

    隻是談得久了,我才多多少少聽出了一些鄉音。

    他說:“這事情很簡單啦,隻到那裡去登個記,辦一下手續,然後也就行啦。

    ” “具體是做什麼工作呢?” “工作嘛是很閑散的啦。

    當然,對你嘛還是文字工作啦。

    ” 他捏弄着一雙小得讓人吃驚的手掌:“我也在他們那兒啦,離休之後就分擔了一點點社會工作啦,閑散得很。

    今後我們倆一塊兒打交道的時間也就長了。

    ” 說到這兒他朝裡屋喊了一聲。

    出來一個鼻子尖尖、說話甕聲甕氣的姑娘。

    他對她說一句:“我們走了。

    ” 那姑娘看也不看我,隻對他點一下頭,“嗯”了一聲退進裡屋。

     我和黃科長出門。

    他說:“很近啦,用不着乘車,拐一個彎,再往前走二百多米就到了。

    ” 我們穿過一個很熱鬧的露天市場,接着又走入一條斜巷。

    這條巷子很僻靜。

    黃科長說:“我這一帶可是熟啊,我在這一帶住了二十多年。

    你看見前面那個牌子了嗎?” 我發現那裡有很多牌子,不知他指的是哪一個。

    這是一幢破舊的水泥樓,上面的很多玻璃已經碎了。

    黃科長伸手指指一塊黑色的牌子:“人才交流中心”。

    我愣了一下。

    黃科長說:“這不過是挂個牌子而已,檔案關系要放在這兒。

    你具體是在‘營養協會’工作啦。

    ” 我的耳邊嗡嗡響着他的話,心裡還沒有完全明白。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那個牌子。

    這時我突然明白了:我是一個“人才”! 我每天和梅子一塊兒走出家門,她往西,我往東。

    我們都去上班。

    我手提一個人造革棕色皮包,每天去黃科長那兒。

     “大老爺們/走在街上/手拿提包/搖搖晃晃……”一首滑稽歌謠脫口而出。

    我真的感到了周身輕松,像突然解脫了似的。

    這從梅子的笑臉上也可以領悟。

    我在家裡,甚至是在這座城市裡,都體驗了一種嶄新的和諧與諒解。

    我想在這個周末再到嶽父嶽母那兒去待一會兒,感受一下那種“上班效應”。

     是的,一個男人到了四十多歲就尤其不可以獨來獨往,更不能悶在屋裡。

    如果他恰在這個時候失業了,那也就意味着——完了。

    為什麼完了?不知道,反正是完了。

    盡管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那個“人才交流中心”與正在效力的“營養協會”是一種什麼關系,沒弄明白黃科長與它們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