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夢遊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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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失敗者,而他自己卻會認為是一個勝利者;另一些人不僅在别人眼裡是失敗者,他更把自己看成了一個失敗者——這才是真正的失敗。

    我極不願意、也極擔心成為後者。

     天還很早,剛剛進入上午這段最好、最從容的時間。

    馬上去找黃科長嗎?我想自己随時都會離開屋子,到梅子一家人希望我去的那個地方,去辦個簡單的手續,然後一切也就重新開始了。

    這在很多回城的人那兒都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對我來說當然也蠻好。

    可奇怪的是這會兒我既不看重也不着急。

    我厭惡的是另一種境遇:自己像個被牽了線的木偶一樣,随着别人的擺布活動。

    多麼不可思議,當年我從這座城市出走、歸來,來來回回穿行……好像十幾年的時間都給壓縮成了眼前這一瞬。

    一幕幕場景疊印跳動,占據了記憶的空間。

    整個人像在夢遊。

    是的,好像從很久以前,我身體的一部分就開始了漸漸睡去——那就讓它睡着好了。

     白天,我在街巷裡随着蜂擁的人流漫無目的地往前移動,或者和梅子一塊兒到市場上采購——還有,去找我在這個城市的好友陽子……無論怎樣都無法完全驅除那種夢遊感。

    我和陽子在一起聊天,仍然時不時地閃過一絲奇特的感受:我在睡着。

    雖然我在大睜雙眼,在說話——可是隻有我自己心裡知道,我身上的某一部分仍然在沉睡。

    它竟然沒有被這座喧鬧的城市喚醒。

     睡吧。

    也許隻有這樣,我才更像一個城市人。

     從平原歸來許久我都沒有跟往日的朋友見面。

    就連陽子也不例外。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與城裡的所有熟人甚至摯友都隔絕了。

    我時而把自己關在這個小屋裡,時而擠進街巷人流。

    我如此這般地享受着孤單的愉快。

    除此而外,我還要時不時地重複一些惡習:難以停息地、急切地在紙上塗抹一些長長短短的句子。

    它們是我心中循環往複的吟唱或——歎息…… 梅子一次又一次約我去她父母家過周末,我卻總是故意拖延。

    我怕從這裡到嶽父家,這僅僅幾公裡遠的街區上、這段特殊的路程中,身上的什麼東西會給陡然驚醒。

    後來我實在無法推诿,隻得依她。

    自行車的鈴聲像風鈴,汽車喇叭尖銳刺耳,懶洋洋的城市燈光,車與人的河流。

    所有的嚷叫我都充耳不聞。

    賣冰糕的、賣晚報的、賣老鼠藥和進口服裝的。

    有人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擺弄着一個嶄新的玩藝兒,它反射的強光老要不停地從我臉上閃過。

     “那東西真亮。

    ”我對梅子說。

     梅子好像沒有聽見,她扯着我的手。

    每逢走到擁擠的街巷上,她總是側身拽上我的手。

    從過去到現在,從我熟悉她的那天起就是這樣。

    好像小小的她才是我生活中的引導者,她從一開始就生怕我走失。

    不過這會兒越發使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沉睡不醒的、恍恍惚惚的人。

     又回到了這座有一棵大橡樹的院落。

    這裡有一個心慈面軟的嶽母和一個始終冷漠的嶽父,兩個人都離休了。

    嶽父臉上的那種冰冷和嚴厲,不知該讓我恐懼還是厭惡,我隻知道他是嶽父。

    有時候我想:人幹嗎還要有個嶽父呢?這真是一種奇怪的人生設置。

    要知道人這一生有個父親已經夠受的了。

    但嶽母像天底下所有的嶽母一樣可愛。

    她在那棵大橡樹下伸開了手,像是要把我抱在懷裡。

    梅子喊着“媽媽”,母女倆讓人羨慕。

    她抱住的是自己的女兒。

     “失業了不是?”嶽父正在練字,頭也不擡地說了一句。

    看來書法家的牌子他是挂定了。

    他還會作詩,都是一些五言七言,大緻上寫過去的那些戰鬥、和平時期故地重遊的一些感懷。

    奇怪,他一直在歌頌和懷念拼死拼活打仗的日子,好像太平日子并不願過。

     我說:“我也是,也在天天寫呢。

    ” 嶽父“哼”了一聲,把正寫的一個大字糟蹋了。

    他扔了筆,有些惱火。

    他不知是火自己還是火我,說:“哼!” 嶽母端來一些糖果、橘子,又倒茶,接着就說:“還是去上班好……” 我點着頭。

    我覺得讓長輩為我操這麼多心也是一個罪過。

     2 就是那天回來我下了個決心:找黃科長。

    我知道自己拖拖拉拉猶豫不決就是某種自尊在作怪,還有,就是心不在焉;我不知道今後該怎樣安頓自己——那顆心。

    很不幸,仍然還有個“心”的問題。

    我記起前些年看過一本書,它的名字被譯為《心的概念》。

    真的,我至今都沒有擺脫“心”的問題。

    我不信這種不得已而為之的、勉為其難的生活會讓一顆心從此安定下來。

    比如說眼下的狀态,恍恍惚惚;再比如在嶽母和梅子的聲聲催促下,我還是要塗塗抹抹。

    我知道停止了塗抹一切隻會更糟。

    我的這個不良嗜好真是源遠流長,以至于發展到今天已經無可療救——我從那所地質學院,甚至從更早的時候起,就開始了這種不能停息的、像害了一場熱病似的吟唱和歎息。

    也許就因為這個難以革除的共同的病根,我才有了那長長的奔走、一次又一次的告别:告别地質學,告别雜志社,告别城市,最後又不得不告别那片平原,重新回到這座蜂巢一樣擁擠和喧嚣的街巷。

    “我看見記憶銜住梳子/一群麻雀的種子灑向泥土/那隻琴在北風裡沖洗/外祖母的白發啊,翩翩的鹭鳥啊/兩眼迷蒙眺望/那沙原上飄飄的水汽/一片茁壯的青楊在舞蹈……” 雜亂無章。

    如同夢遊。

    好在它們有别于苦笑。

    它們時斷時續,随手記在各種各樣的紙片和本子上。

    有時我把它們寫在孩子廢棄的作業本空白處。

     “爸爸的字可真醜……”小甯對母親說。

     梅子揀起那個寫滿了字的本子,皺着眉頭。

    她每逢看到我寫下的什麼就是這樣一副表情。

    我不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