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回頭是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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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想起來都會有些難堪。

    好在我們并沒有拘泥于往事,見面時沒有再一次提起,并能在後來的日子裡坦然相處——盡管也頗費了一番周折。

    我曾經,不,我始終對肖潇心向往之,心皺深處藏下了許多。

    那還要回溯到第一次見面:她的面龐和舉止、一雙大眼睛,都讓我想起了當年的音樂老師……我後來不得不更多地把眼睛從她身上移開。

    沒有辦法,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天開始,入睡前常常要想到她的輪廓。

    後來有了更多的見面和交談,這使我驚訝于她豐富的知識和迷人的性格。

    我察覺自己正在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渴望接近之後,難免有些懊喪和自責。

    我覺得四哥的眼睛也在譴責我。

     大約是相識的第二年吧,一天晚上我們一直沿着一排楓樹往前,不知不覺走到了一片林子邊上。

    再往前,竟走到了河邊。

    在春天的河岸,我們坐在了潔白的沙子上。

    天上月亮正圓。

    我嗓子那兒有點幹,喉結難受。

    她的舌頭在兩齒之間遊動,那模樣天真得像個孩子,又像一隻卧地羔羊。

    我們長時間沒說一句話。

    不知過了多久,她擡頭看着我,一動不動。

    我去看遠處。

    當我回頭時,她還在看我。

    鼻孔裡是濃烈的氣息,她的氣息。

    後來我心慌得很,低下頭去。

    正這會兒她歎了一口氣,埋下了頭。

    我的手像是自動地撫在了她的頭上。

    這一頭濃發啊,淹沒了我的手掌。

    細細撫摸,這樣許久。

    有一陣她的臉龐仰起來轉動着,但我的手還是沒有離開她的濃發。

    難忘的一個時刻,是的,我“摸了好一陣子”——問題是誰會把這個夜晚的情景告訴他人呢?她自己?我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

     我看了一眼對面這個家夥得意的、猥亵的眼神,百思不解。

     “想起來了吧?嗯?那就說說看!” 我的思緒一直在昨天徘徊,幾乎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我記得那個夜晚一陣北風吹過,我的手抖了一下,倏地抽回——她受驚一樣看我,“哦”一聲坐直了身子。

    “對不起,我……”我的聲音低得自己都聽不清。

    這可不是道歉的時候。

    我站起來。

     這就是那個春天的夜晚,在河岸上發生的事情,是全部過程。

    令我不解的是别人怎麼會知道?這除非是當事人說出,或者——我又想到了另一層,想到那個夜晚會有一個目擊者,比如有人藏在那片林子裡,比如出來遊玩的園藝場的工人、過路的打魚人,這都是可能的……不管怎麼說,事實也就是那樣,無論如何,我還是沒有對第三者說明的必要:他人沒有傾聽的權利。

     這樣的傳訊後來每星期都有一兩次。

    有時會安排在夜裡——隻要電話鈴聲一響,我和梅子就有些緊張。

    這太令人厭惡了。

    我說:“請你爸再找找他們吧,要不就幹脆徹底一點,再把我關起來得了,别讓他們再零零星星折磨我了。

    我受不住,我快瘋了!你知道我完全是無辜的!” “别再找父親了,要知道他對自己要求多麼嚴格啊!他去求人把你救出來,這在過去想都不敢想啊!你沒聽說幾個來串門的老同志怎樣議論平原上發生的事,他們說其中的要犯在過去,一個不剩,都得槍斃,說到底是現在啊,政策太寬大了……你聽聽吧!你現在能待在家裡,多不容易,還是忍一下吧,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我知道怎樣感激嶽父都不過分。

    可是我對那通議論恨死了。

    我說:“該槍斃的是另一些人!” “是誰?” “集團的頭兒,這些家夥個個惡貫滿盈!” “天哪,你千萬别這樣說啊,千萬别在外邊說……” “我到死都這樣認為。

    我耳聞目睹得太多了,我敢為自己的每一句話負責……” 梅子害怕了。

    她不敢迎視我的目光。

     3 我要走開了。

    是的,我什麼都不管不顧了。

    當我有一天開始收拾東西的時候,梅子吓壞了:“你真的要跑?他們如果撒手不管,那些集團保衛部的人還會追你的!”“讓他們追吧——我不會按時去聽一個色痨訓話、讓他消遣我了……”“什麼色痨?”“跟你說不明白,反正我得走了。

    ”“什麼時候?”“不久,也許就是這幾天。

    那家夥說得真對——‘回頭是岸’,我該回到自己的岸上去了……”梅子看看窗戶又轉回身子:“可這兒才安全哪!” 我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

    因為我要回到自己的“岸”上了,它不在這座城市裡。

    那個“岸”邊已經站着小茅屋裡的人,拐子四哥夫婦;還有小白和老健、武早……他們在向我焦急地招手。

     我要上路。

    隻要上路就會向着那兒移動……顯然,遠方有一塊巨大的磁石。

    旅途上有過多少歡愉的記憶:帳篷一搭,小鍋裡的水一響,河灣裡發出水濺。

    那是魚和青蛙在躍動。

    我一次又一次默念着那行有名的詩句:“我的心喲,在高原!” 一個人的“心”在哪裡,他的“岸”就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