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影零篇 | 林徽因

關燈
但照相前,各人對于陳設的準備,也和吉公對于照相機底片等等的部署一般繁重。

    嬸娘指揮丫頭玉珍、花匠老王忙着擺茶幾,安放細緻的水煙袋及茶杯在前面,還要排着講究的盆花,然後兩旁列着幾張直背椅,各人按着輩分歲數各坐成一個姿勢,有時還拉着一兩個孩子做襯托。

     在這種時候,吉公的頭與手在黑布與機器之間耐煩地周旋着。

    周旋到相當時間,他認為已到達較完滿的程度,才把頭伸出觀望那被攝影的人衆。

    每次他有個新穎的提議,照相的人們也就有說有笑地起勁。

    這樣祖母便很驕傲起來,這是連孩子們都覺察得出的,雖然我們當時并未了解她的許多傷心。

    吉公呢,他的全副精神卻在那照相技術上邊,周圍的空氣人情并不在他注意中。

    等到照相完了,他才微微地感到一種完成的暢适,興頭地掮着照相機,帶着一群孩子回去。

     還有比這個隆重的時候,如同年節或是老人們的生日,或宴客,吉公的照相職務便更為重要了。

    早上你到吉公屋裡去,便看得到厚厚的紅布、黑布挂在窗上,裡面點着小紅燈,吉公駝着背在黑暗中來往地工作。

    他那種興趣、勤勞和認真,現在回想起來,我相信如果他晚生了三十年,這個社會裡必定會有他一個結實的地位的。

    照相不過是他當時一個不得已的科學上的活動,他對于其他機器的愛好,卻并不在照相以下。

    不過在實際上照相既有所貢獻于接濟他生活的人,他也隻好安于這份工作了。

     另一次我記得特别清楚,我那喜歡兵器武藝的祖父,拿了許多所謂&ldquo洋槍&rdquo到吉公那裡,請他給揩擦上油。

    兩人坐在廊下談天,小孩子們也圍上去。

    吉公開一瓶橄榄油,扯點破布,來回地把玩那些我們認為頗神秘的洋槍,一邊議論着洋船、洋炮及其他洋人做的事。

     吉公所懂得的均是具體知識,他把槍支握在手裡,開開這裡,動動那裡,演講一般指手畫腳講到機器的巧妙,由槍到炮,由炮到船,由船到火車,一件一件。

    祖父感到驚訝了,這已經相信維新的老人聽到吉公這許多話,相當地敬服起來,微笑凝神地在那裡點頭領教。

    大點的孩子也都聞所未聞地睜大了眼睛;我最深的印象便是那次祖父對吉公顯露出的非常愉悅的臉色。

     祖父談到航海,說起他年輕的時候,極想到外國去,聽到某處招生學洋文,保送到外洋去,便設法想去投考。

    但是那時他已聘了祖母,丈人方面得到消息非常不高興,竟以要求退婚要挾他把那不高尚的志趣打消。

    吉公聽了,黯淡地一笑,或者是想到了他自己年少時的夢,也曾被這同一個讀書人給毀掉了。

     他們講到蘇伊士運河,吉公便高興地,同情地,把樓上地圖拿下來,由地理講到曆史,甲午呀,庚子呀,我都是在那時第一次聽到。

    我更記得平常不說話的吉公當日憤慨地議論,我為他感到不止一點的驕傲,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他的結論總回到機器上。

     但是一年後吉公離開我們家,卻并不為着機器,而是出我們意料外地為着一個女人。

     也許是因為吉公的照相相當地出了名,并且時常出去照附近名勝風景,讓一些人知道了,就常有人來請他去照相。

    為着對于技術的興趣,他亦必定到人家去盡義務地為人照全家福,或帶着朝珠譜褂的單人留影。

    酬報則時常是些食品果子。

     有一次有人請他去,照相的卻是一位未曾出閣的姑娘,這位姑娘因在擇婿上稍稍經過點周折,故此她家裡對于她的親事常懷着悲觀。

    與吉公認識的是她堂房哥哥,照相的事是否是這位哥哥故意的設施,家裡人後來議論得非常熱烈,我們也始終不得明了。

    要緊的是,事實上吉公對于這姑娘一家甚有好感,為着這姑娘的相片也頗盡了些職務;我不記得他是否在相片上設色,至少那姑娘的口唇上是抹了一小點胭脂的。

     這事傳到祖母耳裡,這位家教謹嚴的女人便不大樂意起來。

    她覺得一個未出閣的女子,相片交給一個沒有家室的男子手裡印洗,是不名譽不正當的。

    并且這女子既不是和我們同一省份,便是屬于&ldquo外江&rdquo人家的,事情尤其要謹慎。

    在這糾紛中,我才又得聽到關于吉公的一段人生悲劇。

    多少年前他是曾經娶過妻室的,一位年輕美貌的妻子,并且也生過一個孩子,卻在極短的時間内,母子兩人全都死去。

    這事除卻在吉公一人的心裡,這兩人的存在幾乎不在任何地方留下一點憑據。

     現在這照相的姑娘是吉公生命裡的一個新轉變,在他單調的日月裡開出一條路來。

    不止在人情上吉公也和他人一樣需要異性的關心和安慰,就是在事業的野心上,這姑娘的家人也給吉公以不少的鼓勵,至少到上海去看火輪船的夢是有了相當的擔保,本來悠長沒有着落的日子,現在被驟然地點上了希望。

    雖然在人前吉公仍是沉默,到了小院裡他卻開始愉快地散步,注意到柚子樹又開了花,晚上有沒有月亮,還買了幾條金魚養到缸裡。

    在樓上他也哼哼一點調子,把風景照片鑲成好看的框子,零整地拿出去托人代售。

    有時他還整理舊箱子,多少年他沒有心緒翻檢的破舊東西,現在有時也拿出來放在床上椅背上,盡小孩子們好奇地問長問短,他也滿不在乎了。

     忽然突兀地他把婚事決定了,也不得我祖母的同意,便把吉期選好,預備去入贅。

    祖母生氣到默不作聲,隻退到女人家的眼淚裡去,嗚咽她對于這弟弟的一切失望。

    家裡人看到舅爺很不體面地,到外省人家去入贅,帶着一點箱籠什物,自然也有許多與祖母表同情的。

    但吉公則終于離開那所浪漫的樓屋,去另找他的生活了。

     那布着柚子樹陰的小跨院漸漸成為一個更寂寞的角隅,那道吱吱呀呀的木梯從此便沒有人上下,除卻小孩子們有時淘氣,上到一半又趕忙下來。

    現在想來,我不能不稱贊吉公當時那一點掙紮的活力,能不甘于一種平淡的現狀。

    那小樓隻能塵封吉公過去不幸的影子,卻不能把他給活埋在裡邊。

     吉公的行為既是離叛親族,在舊家庭裡許多人就不能容忍這樣的不自尊。

    他婚後的行動,除了帶着新娘來拜過祖母外,其他事情便不聽到有人提起!似乎過了不久的時候,他也就到上海去,多少且與火輪船有關系。

    有一次我曾大膽地問過祖父,他似乎對于吉公是否在火輪船做事沒有多大興趣,完全忘掉他們有過一次很融洽的談話。

    在祖母生前,吉公也還有來信,但到她死後,就完全地渺然消失,不通音訊了。

     兩年前我南下,回到幼年居住的城裡去,無意中遇到一位遠親,他告訴我吉公住在城中,境況非常富裕;子女四人,在各個學校裡讀書,對于科學都非常愛好,尤其是内中一個,特别聰明,屢得學校獎金等等。

    于是我也老聲老氣地發出人事的感慨。

    如果吉公自己生早了三四十年,我說,我希望他這個兒子所生的時代與環境合适于他的聰明,能給他以發展的機會不再複演他老子的悲劇。

    并且在生命的道上,我祝他早遇到同情的鼓勵,敏捷地達到他可能的成功。

    這得失且并不僅是吉公個人的,而可以計算作我們這老朽的國家的。

     至于我會見到那六十歲的吉公,聽到他離開我們家以後一段奮鬥的曆史,這裡實沒有細講的必要,因為那中年以後,不經過訓練,自己琢磨出來的機器師,他的成就必定是有限的。

    縱使他有相當天賦的聰明,他亦不能與太不适當的環境搏鬥。

    由于愛好機器,他到輪船上做事,到碼頭公司裡任職,更進而獨立地創辦他的小規模絲織廠,這些全同他的照相一樣,僅成個實際上能博取物質勝利的小事業,對于他精神上超物質的興趣,已不能有所補助,有所啟發。

    年老了,當時的聰明一天天消失,所餘僅是一片和藹的平庸和空虛。

    認真地說,他仍是個失敗者。

    如果迷信點的話,相信上天或許要償補給吉公他一生的委屈,這下文的故事,就該在他那個聰明孩子和我們這個時代上。

    但是我則仍然十分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