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影零篇 | 林徽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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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麼?&hellip&hellip我想你決不能猜到兩三星期以來,我和十幾個本來都很活潑的女孩子,低下頭都畫一些什麼&hellip&hellip你閉上眼睛,喘口氣,讓我告訴你!牆上的花紙,好朋友!你能相信麼?一束一束的粉紅玫瑰花由我們手中散下來,整朵的,半朵的&mdash&mdash因為有人開了工廠專為制造這種的美麗&hellip&hellip 不,不,為什麼我要臉紅?現在我們都是工業戰争的鬥士&mdash&mdash(多美麗的戰争!)&mdash&mdash并且你知道,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報酬;花紙廠的主人今年新買了兩個别墅,我們前夜把晚飯減掉一點居然去聽音樂了,多謝那一束一束的玫瑰花&hellip&hellip 幽默地,幽默地她寫下那樣頑皮的牢騷。

    又一封: &hellip&hellip好了,這已經是秋天,謝謝上帝,人工的玫瑰也會凋零的。

    這回任何一束什麼花,我也決意不再制造了,那種逼迫人家眼睛堕落的差事,需要我所沒有的勇敢,我失敗了&hellip&hellip 我到鄉村裡來了,這回是散布知識給村裡樸實的人!××書局派我來攬買賣,兒童的書,常識大全,我簡直帶着&lsquo知識&rsquo的樣本到處走。

    那可愛的老太太卻問我要最新烹調的書,工作到很瘦的婦人要城市生活的小說看&mdash&mdash你知道那種穿着晚服去戀愛的城市的浪漫! 我夜裡總找回一些矛盾的微笑回到屋裡。

    鄉間的老太太都是理想的母親,我生平沒有吃過更多的牛奶,睡過更軟的鴨絨被,原來手裡提着鋤頭的農人,都是這樣母親的溫柔給培養出來的力量。

    我愛他們那簡單的情緒和生活,好像日和夜,太陽和影子,農作和食睡,夫和婦,兒子和母親,幸福和辛苦都那樣均勻地放在天秤的兩頭。

    &hellip&hellip 這農村的妩媚,溪流、樹陰全合了我的意,你更想不到我屋後有個什麼寶貝&mdash&mdash一口井,老老實實舊式的一口井,早晚我都出去替老太太打水。

    真的,這樣才是日子,雖然山邊沒有橄榄樹,晚上也缺個織布的機杼,不然什麼都回到我理想的以往裡去&hellip&hellip 到井邊去汲水,你懂得那滋味麼?天呀,我的衣裙讓風吹得松散,紅葉在我頭上飛旋,這是秋天,不瞎說,我到井邊去汲水去。

    回來時你看着我把水罐子扛在肩上回來! 看完信,我心裡又來了一個古典的鐘綠。

     約略是三月的時候,我的朋友手裡拿本書,到我桌邊來,問我看過沒有這本新出版的書,我由抽屜中也扯出一本叫他看。

    他笑了,說:&ldquo你知道這個作者就是鐘綠的情人。

    &rdquo 我高興地謝了他,說:&ldquo現在我可明白了。

    &rdquo我又翻出書中幾行給他看,他看了一遍,放下書默誦了一回,說:&ldquo他是對的,他是對的,這個人實在很可愛,他們完全是了解的。

    &rdquo 此後又過了半個月光景,天氣漸漸地暖起來,我晚上在屋子裡讀書老是開着窗子,窗前一片草地隔着對面遠處城市的燈光車馬。

    有個晚上,夜很深了,我覺得冷,剛剛把窗子關上,卻聽到窗外有人叫我,接着有人把沙子抛到玻璃上,我趕忙起來一看,原來草地上立着那個清癯的朋友,旁邊有個女人立在我的門前。

    朋友說:&ldquo你能不能下來,我們有樁事托你。

    &rdquo 我蹑着腳下樓,開了門,在黑影模糊中聽我朋友說:&ldquo鐘綠,鐘綠她來到這裡,太晚沒有地方住,我想,也許你可以設法,明天一早她就要走的。

    &rdquo他又低聲向我說:&ldquo我知道你一定願意認識她。

    &rdquo 這事真是來得非常突兀,聽到了那麼熟識,卻又是那麼神話的鐘綠,竟然意外地立在我的前邊,長長的身影穿着外衣,低低的半頂帽遮着半個臉,我什麼也看不清楚。

    我伸手和她握手,告訴她在校裡常聽到她,她笑着答應我說希望她能使我失望,她遠不如朋友所講的那麼壞! 在黑夜裡,她的聲音像銀鈴樣,輕輕地搖着,末後寬柔溫好,帶點回響。

    她又轉身謝謝那個朋友,率真地攬住他的肩膀說:&ldquo百羅,你永遠是那麼可愛的一個人。

    &rdquo 她随了我上樓梯,我隻覺得奇怪,鐘綠在我心裡始終是個古典人物,她的實際的存在在此時反覺得荒誕不可信。

     我那時是個窮學生,和一個同學住一間不甚大的屋子,卻巧同房的那幾天回家去了。

    我還記得那晚上我在她的書桌上,開她那盞非常得意的淺黃色燈,還用了我們兩人共用的大紅浴衣鋪在旁邊大椅上,預備看書時蓋在腿上當毯子享用。

    屋子的布置本來極簡單,我們曾用盡苦心把它收拾得還有幾分趣味:衣櫥的前面我們用一大幅黑色帶金線的舊錦挂上,上面懸着一副我朋友自己刻的金色美人面具,旁邊靠牆放兩架睡榻,罩着深黃的床幔,和一些靠墊,兩榻中間隔着一個薄紗的東方式屏風。

    窗前一邊一張書桌,各人有個書架,幾件心愛的小古董。

     整個房子的神氣還很舒适,顔色也帶點古黯神秘。

    鐘綠進房來,我就請她坐在我們唯一的大椅上,她把帽子外衣脫下,順手把大紅浴衣披在身上說:&ldquo真能讓我獨占這房裡唯一的寶座麼?&rdquo不知為什麼,聽到這話,我怔了一下,望着燈下披着紅衣的她。

    看她裡面本來穿的是一件古銅色衣裳,腰裡一根很寬的銅質軟帶,一邊臂上似乎套着兩三副細窄的銅镯子,在那紅色浴衣掩映之中,黑色古錦之前,我隻覺到她由臉至踵有種神韻,一種名貴的氣息和光彩,超出尋常所謂美貌或是漂亮。

    她的臉稍帶橢圓,眉目清揚,有點兒南歐曼達娜的味道;眼睛清棕色,雖然甚大,卻微微有點羞澀。

    她的頭、臉、耳、鼻、口唇、前頸和兩隻手,則都像雕刻過的形體!每一面和另一面交接得那樣清晰,又那樣柔和,讓光和影在上面活動着。

     我的小銅壺裡本來燒着茶,我便倒出一杯遞給她。

    這回她卻怔了說:&ldquo真想不到這個時候有人給我茶喝,我這回真的走到中國了。

    &rdquo我笑了說:&ldquo百羅告訴我你喜歡到井裡汲水,好,我就喜歡泡茶。

    各人有她傳統的嗜好,不容易改掉。

    &rdquo就在那時候,她的兩唇微微地一抿,像朵花,由含苞到開放,毫無痕迹地輕輕地張開,露出那一排貝殼般的牙齒,我默默地在心裡說,我這一生總可以說真正地見過一個稱得起美人的人物了。

     &ldquo你知道,&rdquo我說,&ldquo學校裡誰都喜歡說起你,你在我心裡簡直是個神話人物,不,簡直是古典人物,今天你的來,到現在我還信不過這事的真實性!&rdquo 她說:&ldquo一生裡的事大半都好像做夢。

    這兩年來我漂泊慣了,今天和明天的事多半是不相連續;本來現實本身就是一串不一定能連續而連續起來的荒誕。

    什麼事我現在都能相信得過,尤其是此刻,夜這麼晚,我把一個從來未曾遇見過的人的清靜打斷了,坐在她屋裡,喝她幾千裡以外寄來的茶!&rdquo 那天晚上,她在我屋子裡不止喝了我的茶,并且在我的書架上搬弄了我的書、我的許多相片,問了我一大堆的話,告訴我她有個朋友喜歡中國的詩&mdash&mdash我知道就是那青年作家,她的情人,可是我沒有問她。

    她就在我屋子中間小小燈光下愉悅地活動着,一會兒立在洛陽造像的墨拓前默了一會兒,停一刻又走過,手指柔和地順着那金色面具的輪廓上抹下來。

    她搬弄我桌上的唐陶俑和圖章。

    又問我壁上銅劍的銘文。

    純淨的型和線似乎都在引逗起她的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