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傍 | 蕭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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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趣味的不同,有些住宅我是用極不遲疑的步子快快走開的。

    我不稀罕那尖尖的高跟鞋和那些寄托私心的骨牌!我趕快逃到另一住宅的屋角。

    在那裡,除了門環,雖沒有可讓人理會的存在,我卻感到&ldquo家&rdquo的親切味了。

     我愛那晚餐時柔和的燈光,縱使隔着窗簾,我也會感覺到那刀叉的铿铿和閃亮。

    我墊着腳跟,翹着頸項,想法不遺落室裡任何一個犄角。

    熏雞咽到他們肚裡,那沒有關系,我卻聞到那脂油的厚味了。

    寶藍色的胖胖沙發他們坐着,也不礙事,那松軟舒适我感覺着了。

    我引頸端詳懸在壁爐上的油畫,我斷定那白須老人一定是他們的祖父。

    他的墳墓也許就在道旁,他的靈魂卻在這裡守護着圍在桌邊的兒孫了。

     我守着他們念完禱詞(壁爐中央擺設有一座金屬熠亮的十字架),守着他們打開折疊的潔白食巾,守着他們欣喜地活動起嘴部來。

    我感到滿意了,因為我知道這樣明天他們又可以生氣活潑。

    我守着,守着,直到女家主催促孩子們上樓預備睡覺。

    在最末一個孩子閃出飯廳之後,向我這面的燈光突然關滅了。

    頓時,黑暗使我感到冰冷。

    适才的幻景随即迅速地向後退,退到不見了。

    我還聽到孩子們在甬道跳躍的節拍,吹着細銳的哨子。

    那曲調必是他們新由學堂裡學來的。

     黑暗使我重新感到孤單。

    我方明白那溫暖柔和原沒我的份兒。

    我就垂喪着頭,摸索着向前走去。

     遠方有叮當沉重的金屬聲穿過墨色天空。

    它像敲着了我的靈魂。

    這引起我的好奇。

    我擡頭,一隻類乎枭鳥的飛禽在怪嘯着。

    白楊響亮地抖擻着它的閃光戰衣。

    瞥見短松,我擔心果真有仙魔隐在這寬平綠野。

    蝙蝠用極輕薄的姿勢倏忽環在我身畔飄舞着。

    不自禁地我的腳向着叮當的聲音走去了,像是着了魔,踏着愚呆的腳步,尋找一個災禍。

     秋天的星空是和地上的森林一般神秘不測呵。

    流星如頑童在青石闆上任性抹畫似的在深藍色的天空亂劃着銀亮的線條,一瞬間,便墜向不可知的方向去了。

    遠處跑馬廠似有馬在嘶嘶長鳴。

    我鎮定耳朵去搜索,又像是消沉了。

    似是而非的荒唐的夜呵!毛織廠這時正趕着工,軋軋的機聲像是夾雜着&ldquo活下去呵&rdquo的呼喊。

    那細高的煙囪正向深藍色天空纡吐着烏黑的氣。

    是生存的郁悶之氣呵!一陣鐘聲響後,我仿佛聽見了低微的誦經聲。

    黑袍僧侶用中古的國際語為人類祈求着幸福。

    這時,夜掩起學堂羅馬式建築的秃亮腦瓢,方方小窗戶裡正輝煌着黃澄澄的燈光。

    那必是自修室,多少勤讀的腦袋借着燈光,裝載起各世紀秃頂學究遺留下來的聰明了。

     我終于摸索到那叮當聲音的跟前。

    那是靠路中腰的左邊。

    道旁的草地已被挖成溝渠,旁邊橫豎躺着許多木料。

    在一盞明亮炫目的水月電燈下,幾十隻筋條高聳的手在忙碌着。

     我蹑着腳步走近圓滾的木料。

    忽然,一聲示威的咳嗽,一個黑影半支起身子向我看過來了。

    我細一端詳,他穿着一套不齊整的西裝,嘴裡叼着一隻煙鬥。

    身子掉過閃亮的方向,燈光把他的臉照得很紅潤。

    可是看年紀他總有四十了。

     &ldquo喂,來幹嗎?&rdquo他突然拉長了臉防禦地問。

     &ldquo我是個走路的人。

    &rdquo我索性走近他身邊,環視一刻,便猜問着:&ldquo忙着蓋房吧?&rdquo我搭讪地坐到他身旁了。

     我看着他的動靜。

    毛茸茸的耳葉上夾了一管鉛筆,兩隻細小如鼠的眼睛總凝視着前方出神。

    兩個赤背漢子各揮着一柄大錘,在輪流敲打一根鋼筋。

    火星迸發得那樣燦爛,我竟湊近他身邊坐下了。

     他拔出煙鬥,搔搔耳腮,又瞅了瞅我,就仍掉過頭去了。

     我為他這點冷靜所窘。

    我守着由煙鬥裡袅袅飄起的白煙,在燈光下變成連環小圈,團團盤繞着。

    我淘氣地遙望着遠處的大煙囪。

    但是沒用,我的一切行動似乎都不為這專注的監工所理會。

    他好像隻關心一隻釘子可曾錘到盡頭,或一塊木料有沒有鋸錯了尺寸。

    他并不曾覺得身畔我這人的存在。

    為了這個,我不舒服。

    我推着他的袖子說:&ldquo唉,告訴我,幹嗎這麼忙哇?&rdquo &ldquo呐,你這人!&rdquo似乎怕我會扯碎他的袖頭,趕忙抽回胳臂說,&ldquo新來的洋鬼子麼&mdash&mdash快到了,一對&mdash&mdash哼,年輕的。

    &rdquo話語間,他似乎有點鄙夷這房子未來的主人,又似乎是厭煩我再問下去,索性一氣說個幹淨。

    随後,幹巴巴地吐了口唾沫,就又用煙鬥堵上嘴巴了。

     從那以後,我把散步的距離拖長了。

    每天黃昏我都走近那房子跟前,好像那就是我的房子。

    我守着他們砸地基,守着他們立梁柱,還守到他們把赭色的方磚一塊塊地堆積起來。

    那監工的可老那麼緘默。

    他抽着煙鬥,搔着耳腮,肚裡時刻老那麼盤算着:卧房的門應朝哪方,廚房怎樣和客廳連接将來待客時遞菜好方便。

    誰也不知道明天該幹麼,可是到明天,經他一指點,一塊土竟凸起了一層潔白石階,或一道長牆添了一個犄角。

     這中間,有一個時期局裡派我到六十裡外的礦山去調查工人生活狀況。

    這是我任事後第一次的外差。

    在那裡,我過着極為異樣的生活。

    天天矗立在我面前的不再是摩天大樓了,卻是比那個更巍峨的礦山。

    我住在一座山坳裡,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