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傍 | 蕭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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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條悠長的路上,我的影子愈顯得孤單了。

     這裡,我挺直了伏案辦公的腰節,蘇醒了被産煤噸數窒息住的心靈,呼出一口生活的郁氣來。

    雖然稍一回身,礦務局紅磚大樓的龐碩屋頂就威脅地遙遙在望,但隻要背着它走,而且知道是離它遠了,我畢竟感到逃遁者的松釋。

    記起那屋頂下蓋着怎樣令人頭暈的一疊疊的賬本,我的腳在這飄滿黛綠的原野上更極自然地向前邁進了。

     由礦務局門口坐上十分鐘的公共汽車,便可以到賴飛路的北端。

    每天吃過晚飯我就鎖上房門,兀自走出局裡專為單身漢雇員設備的宿舍,站在一個釘有紅牌的牆角下等候汽車了。

     都市像一個疲倦的舞客,在午夜酒意闌珊時,由窗口伸出一隻胳臂,想探試一下微涼的太空。

    這路便是都市的一隻胳臂。

    它由繁華的街市直通過綠色的田野。

    雖然往來車輛還免不了帶些俗塵,它卻仍能保持整潔和肅穆,作為它的靈魂。

    在寬敞平舒的瀝青路中心,栽有一列短矮針松,和路一樣,那麼齊整,那麼漫長。

    聳矗在短松叢中的是一列水門汀的路燈杆,每根細長的杆頂各垂着四隻白色圓燈,看去也那麼齊整,那麼漫長。

    每晚它們都眨着眼,俯視着我孤單的影子,傾聽我踟蹰的腳步。

     銜接着城裡最華貴的住宅區,這路成為全市居民的瞭望線。

    道旁散栽着颀長多言的白楊,地上蔓長着各種無名野草。

    遠遠地,東面剪平的一塊草坪是洋商自建的跑馬場,白白的欄杆劃着距離碼數的标識。

    鄰近看台的一帶花牆是萬壽公墓,裡面依次睡着生存疲倦了的陳人:有患肺痨的小學教師,得心髒病的銀行行員,或慘遭沒頂的輪船二副。

    嵌在綠原西邊的是一家毛織廠,摩托澎波鼓動如大地的心髒,高大的煙囪日夜有黑霧突出。

    它染暗了晨曦,染暗了晚霞,也染暗了許多人的臉。

    學校的羅馬式建築如一個胖子的肚囊,仰天滿足地舒卧着。

    介在這中間的是全市規模最大的一家洗染公司和教堂哥特式尖拱的鐘樓。

    它的職務是黃昏時供給铿铿的晚禱鐘聲。

    但毗鄰教堂的卻是一座兵營。

    于是,好像要鎮吓住和平祈禱者的玄夢,黃昏裡又常傳來雄赳赳的軍号聲。

     賴飛路卻永如一條巨蛇,一道小河,蜿蜒、漫長、平靜地躺在中央。

     我曾看見過許多種晚霞,渤海的,鼓嶺的,但朱紅霞晖上面渲染着一層灰色煤煙,又反映出原野黛綠的,卻隻有這裡才見到。

    我沒法形容那顔色的奇妙,因為那是自然美麗與工業文明混合的結果。

    我也說不清那些衣裳的名目:也許是什麼教授的襯衫,或是某舞女的睡衣,恐怕還短不了商人的長褂或小孩的尿布。

    但想想看,每一排晾衣架要飄起十幾種顔色不同的衣衫,像千軍列陣的旌旗,數十排衣架一起分布在綠野上,受着晚風的撫弄,雪白的,粉紅的,豆青的,淺紫的,迎風飄動,啪啪作響,誰能捺住那欣喜呢! 于是,每天下午約莫五點以後,這條路用稀有的景色吸來許多遊人。

    時常當我習慣地低着頭用手撩觸着松針,感受着那刺痛的愉快,或癡望着遠方一匹棕色駿馬的奔騰姿勢時,就有一陣冷風飕地由我肩頭擦過。

    等到我迅速地掉過頭來時,一輛姜黃色的摩托車留給我的早已剩個尾影了。

    車裡少不了無線電放送的爵士音樂,間或背後方塊玻璃上還露着一隻粗大多毛的臂,圍攏在細白肌膚上,金黃的絲發,如春郊麥穗,迎風飄拂着。

    這裡也常有衣飾富古典風味的西人夫婦,挈着長耳狼犬,用極潇灑的派頭漫步着。

    高貴人說話照例是很低微的,才顯得安閑。

    黃昏為大地普遍加了層灰罩,貴婦人的臉上卻另外帶一具珠絲面罩。

    那高貴種族的畜牲,在男主人的管馭下,也越顯得驕傲了。

     因為闊人來得多,道旁就難免有乞丐出現。

    他們多半是赤着污黑胸脯的中年婦人,懷裡喂着個泥鳅似的嬰兒,地下又跑着一個十歲左右面色焦黃的孩子。

    看到洋人走近,就一起匍匐道旁,頻頻叩頭,伸出一隻肮髒的手來嚷着:&ldquo孟内!孟内!&rdquo 在這條路上,我還有個熟人,便是黃昏時分,那推一車紅馬蹄燈的老人。

    每天散步都有機會遇到他。

    多麼可羨慕的差使呵!天将黑時,他便把三十幾盞紅燈燃着,輕輕放在一架小手車上,沿着賴飛道緩緩推來。

    好似創造者散布星顆,他把滿車紅燈按照上峰交通計劃,一一分配到路旁各個需要駛車人注意的地方。

    我時常跟在他後面,守着他把一盞盞紅燈安置妥當。

    車空了後,回身一望,順着暗綠的矮松,路旁遍布着星星點點的紅光,映着老人暢意的微笑。

    我像是也分享了那欣悅。

     路的北端,貼近住宅區,還有些建築,排列得極其稀疏,像是擔心遮去了鄰舍的陽光,和觀賞綠原的眼路。

    它們多是洋東、買辦,在野政客的公館或别墅,都是很講究的房子。

    我很驕傲,因為我每天必擦着它們跟前走過。

    面着那些堡壘式的建築,我追憶起阿澤王及許多中古騎士的轟烈事迹了。

    我也不讨厭那些堅實修整的立體建築,隻要它們不用薄層門面欺騙我。

    但我極厭煩有些立體方屋裡無線電放送的古怪聲音。

    那真活像一隻尖尖的漆皮高跟鞋在我神經系上反複搓揉。

    我雖然從沒見過發那怪聲音的女人,但那尖到使人昏暈的聲音每次都給我一種極為難堪的反感。

    何必要槍斃人呢,我想,用這樣不愉快的聲音堵滿一個人的耳朵不是文明對我們更殘酷的刑具嗎?何況夾雜在那中間還常有嘩嘩的骨牌相碰聲。

     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