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傍 | 蕭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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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是縱橫細窄的鐵軌,上面日夜狂奔着運煤車。

    雖然是躺在一張極其難得的鐵床上,我卻不曾安甯地睡過一夜。

    我像走進一個古怪偏僻的國度,比非洲莽叢都還奇異。

    他們的臉似是炭塊制成的,上面滴着液體的黑珠。

    他們終日瞪着猙獰的眼,總像是天将墜下來那麼緊張。

    從來很少聽到他們安穩地說一句話。

    不緘口沉默,他們就大聲嚷叫着。

    為我們所習慣的文明就沒吹到這裡過,他們似乎把靈魂與禮貌一并遺失在漆黑的礦井裡了。

    初到的那一晚,我始終沒合上眼。

    我總擔心門口會鑽進一張尴尬的黑臉。

    出入礦務局的人是系着那麼潔白的硬領,說着那樣恭遜的商業用語,誰想礦局的生産者是這樣迥乎不同的動物呢! 我們礦局一共有五個井口,可是實際開采的隻有四個,另一個被封了口,休息着。

    第一次我偕工頭下井的經驗隻有乍入地獄的恐怖可以形容我那時的心情。

    在黑洞陰森的地獄裡,人的頭頂上各伸着一盞如鶴頸的油燈。

    一輛輛的煤車在鐵軌上滾着,隆隆震響。

    那些被巴比塞稱為&ldquo馬&rdquo的拉煤車者是用吓人的聲音嚷着,曳着一輛輛堆滿煤塊的鐵車。

    工錢既是按着車數計算,他們隻拼命地喊着向前拖,直到工頭手裡的電筒一晃,并随口罵了一句,為首的才緩慢下來,嘴裡嚷着難懂的話。

     我們是按着一張藍底白線的地圖走着。

    工頭每過一拐角必報告說:&ldquo離井口八十尺了!&rdquo走到一百七十幾尺的一個垛口時,幾個礦工正用巨斧敲着一面黑壁。

    每敲一下,必有一大片堅硬物體轟然墜下,落在礦工赤裸的肩背上,然後滾到地上。

    我們走近,工頭似乎也有點怕,就脫口:&ldquo嗨,孫子,等等開!&rdquo那舉斧将落的工人聽到這聲音即刻松緩了腕力,籲喘着,可還規規矩矩地站到一旁。

     工頭解釋給我說:這裡采不得了,再有半裡就是水道,而且,因為采得太苦,上面随時可能陷落的。

    他叮囑我回去據情報告上司,請他們快籌個妥善辦法。

     兩個星期後,我又乘着那輛局裡特派的汽車回到都市來了。

    乍離開山地,來到平坦坦的城裡,我還有些不慣呢。

    我耳邊時刻還有噜噜地震響,夢中高峨的礦山常巍立在我的床前。

    朋友們說我臉色曬得黝黑,但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人能把自己染得比一個礦工更黑的了。

    我似乎還留戀那些缺乏人性的粗黑的臉,因為那是十足誠實的語言。

     休息了一夜,第二天我又揮着鋼筆登錄起産煤的噸數來了。

    不同的是那些圈兒都變成猙獰的眼珠。

    時常我好像覺得那面黑壁轟然陷塌,卷埋了那些舉重斧的礦工,掩埋了工頭和我自己。

    即刻,我的肩膀聳起,渾身戰栗,直着眼睛,掌心冒着濕渌滾熱的虛汗。

     坐在對面的同事看到我呆呆的神氣便玩笑地說:&ldquo怎樣,思凡了吧?&rdquo(&ldquo思凡&rdquo是局裡為&ldquo想女人&rdquo公拟的一個術語)我即刻恍然微笑了,像是推開了壓在脊背上的一攤厚土,朦胧地回到現實來。

     我喘出一口悶窒的氣,頓時感覺清醒了許多。

    扶着桌沿,我想往外走。

    我一點兒沒察覺同事皆在注目看着我。

    他們覺得我這呆相有點異常。

     &ldquo哎,幹嗎去?&rdquo一位同事好意地扶着我盤問。

     &ldquo不行,我得去見經理。

    第三礦井險得很。

    &rdquo我掙紮着往外走。

     &ldquo得了,規規矩矩記你的賬吧!&rdquo另外一個叫常克明的同事用巧妙的姿勢捏着煙蒂,聳了聳肩膀,徐徐吐出口煙霧,輕率地攔着我。

    我不知道他是同情還是解恨,隻聽他說:&ldquo礦井早請好人了,不用你操心。

    剛由倫敦到的,一對洋囝囝。

    哼,蜜月,甜不了幾天就得乖乖下苦井!&rdquo 黃昏時分,好像溫習一種将忘卻的課程,或尋找遺失了的什麼似的,我搭了汽車,懷着無限鮮奇的心情,重訪賴飛路,這都市的那隻胳臂。

     方塊房子裡仍有着那尖尖的漆皮高跟鞋在搓揉着。

    我趕忙避開了。

    毛織廠的高大煙囪也還安分地冒着那永冒不盡的氣。

    大學的樓窗已燃起燈光了,可是我最關切的是&ldquo我&rdquo那所房子。

    我踉跄地向前撲奔着。

     呵,偉大、玄妙的勞動!僅僅才兩個禮拜麼,立在我眼前的已不是一些橫豎的木架和半堵短牆了,卻是一座西洋風景畫裡常見到的平屋,高聳尖銳的屋頂上面鋪着齊整的青色薄石片,那些赭色的方磚已透出微微的燈光了。

    如果再有些蔓生植物攀在上面,我們簡直可以疑為某田園詩人的故居。

    我遙遙地感到莫名的驕傲,因我曾守着這古雅房屋的長成。

     我用極羞怯遲疑的步子趨近,生怕這熟悉的影子會驚動了平房幽靜的靈魂。

    我撩觸着道旁的針松,嗅着周遭的草香。

    我親眼看着疊起的那四層潔白石階上面,這時已有一個鐵紗門了,門裡透出被絹罩濾成淡綠色的燈光。

    我倚着離門五六碼的一株白楊,靜觀着燈下的動作。

     咦,沒有,什麼也沒有,除了一張小圓桌,桌上齊整地擺着金屬和磁制的家具,中間放着一隻細長的綠花瓶。

    但主人呢?沒有影兒了!前些日子我眼看砌成的牆,這時已塗上了淡咖啡色的漆。

    主人似乎對這顔色有特殊的愛好,連那些新制木器也無一不是這顔色的。

    鑲在壁上的是兩幅油畫,朦胧地我在辨識着上面依稀的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