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别人的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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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人那隻瘦小的拳頭松開了,小鳥展翅般地張開手掌,輕輕地落在那隻安慰她的手上。

     在門口,瑪德琳輕輕地關上身後的門,回頭看了看。

    除了那個微微的手勢,老婦人沒有動,也沒有轉首目送她離去。

    瑪德琳隻能看到她的背影,光線形成了某種隐約的效果,柔和地聚焦于她的頭部輪廓,她坐在那裡,仍在那裡。

    隻是在感受,隻是在呼吸。

    生活在死亡之中,或者說,死亡于生活之中。

     有兩種死亡我該為之負責,瑪德琳自責地告訴自己,不是僅僅一種死亡。

    這也是一種死亡。

    哀莫大于心死。

     第二天,當瑪德琳抵達這座五層的小公寓樓時,她先是吃驚,繼而有點不自在了。

    她看到了巴特利特太太那一身黑服的熟悉身影。

    老婦人就站在大門前延伸到人行道邊的綠色帆布天棚下等候着。

    她不斷地轉頭張望,先看看大街的一個方向,然後另一個方向,很顯然她在等待什麼人來臨。

    瑪德琳很清楚,等的就是她。

    從她旅館出來的最近路徑引導她走在大街對面,她知道老婦人還沒有看到她呢,她行走的大街的這一邊停泊着一望無際的汽車,阻擋了老婦人的視線。

    一時間,她忽然有了一種沖動,真想趁着老婦人還沒看到她之前就轉身回去。

     老婦人頭戴帽子,站在屋外。

    為什麼老婦人會以這種方式等候自己?她要帶自己去什麼地方嗎?她想讓自己見見她的其他親戚,她家族的其他成員嗎?但是,這不就是瑪德琳當初尋找她的目的嗎?不就是為了借此通過她,通過其他的聯系确定一些線索嗎?那麼自己為什麼要感到緊張,又為什麼要感到膽怯呢? 她促使自己轉身向大街斜對面的巴特利特太太走去。

    而巴特利特太太看到她從兩輛停泊的汽車中間走出來時,便走到人行道邊來迎接她,同時幾乎難以察覺地稍稍傾斜了一下臉龐,似乎是允許她親吻一下。

    瑪德琳的嘴唇輕輕地碰觸了她的前額。

     &ldquo我真高興你這麼早就來了,&rdquo巴特利特太太低聲說,&ldquo昨天我忘記問該去哪裡找你了。

    &rdquo 瑪德琳于是就告訴了她住處,覺得沒必要瞞她。

     &ldquo我的确非常希望你和我一起去,&rdquo老婦人繼續說道,&ldquo我知道你也會去的。

    &rdquo &ldquo去哪裡,巴特利特太太?&rdquo但立刻,她本能地出于恐懼而突然陷入了一陣憂慮謹慎的模棱兩可之中。

     &ldquo叫我夏洛特吧。

    &rdquo &ldquo去哪?&rdquo &ldquo哦,當然是去參加十一點鐘的彌撒。

    這兒過去轉過街角就到了。

    我們去正好趕得上。

    &rdquo 兇手為犧牲者祈禱。

    噢,我做不到。

    但之前也曾有過此事。

    之前曾有過多次呢。

    兇手為被殺害者祈禱。

    可是,噢,我做不到。

    我無法和她一起去那裡。

     瑪德琳站着,僵住了,腳下生了根似的。

    巴特利特太太向前走了一步,然後回頭,看到瑪德琳仍未跟随自己一起走,便伸出了手,她與瑪德琳僅僅一個手臂的距離而已。

    她溫和地拉住了瑪德琳的手,又開始向前走了。

    瑪德琳沒有抗拒,跟在後面滑步似的走着,頗像一個被清醒者引導的夢遊者。

     她們轉過街角,依然保持着這種奇特的手拉手方式,走到了教堂前。

    呈弧線狀排列的灰色台階通向教堂入口處,從兩旁雕刻的壁龛裡,那些聖徒空白的石刻眼珠無光無神地看着世間萬物。

     瑪德琳的腳趾接觸到第一個台階時,她似乎從發呆的遲鈍狀态驚醒了,好像開關&ldquo啪&rdquo地關上了某種強迫性電流,她掙脫了巴特利特太太的手,止步不前了,巴特利特太太才比她多走了一個台階。

     &ldquo我不能進去,别叫我去。

    &rdquo 巴特利特太太的目光平靜,毫無責怪之意,尤其是她的眼睛中似乎流露出無盡的理解,這就是老年智慧的體現吧。

    &ldquo是因為信念嗎?還是因為你持不同的信仰?那麼,去你的教堂吧。

    上帝的房屋都屬于上帝。

    無論是唯一神教派,還是浸禮會教派,或是&mdash&mdash&rdquo 瑪德琳心想:兇手在哪個教派裡都是兇手。

     &ldquo我都會陪你去的,在你身旁一起祈禱,&rdquo老婦人繼續說着,&ldquo用我自己的方式,但面對同一個上帝。

    我肯定我們各自的祈禱同樣會上達上帝。

    上帝就是一個,沒有分不同的上帝。

    &rdquo 瑪德琳别轉了臉,一副害怕受到打擊或者襲擊的樣子。

    她不僅是别轉了臉,而且是轉臉向下。

    她全身向下傾斜,極力背離教堂大門,一副憎恨的神色,并非厭惡的憎恨,并非畏懼的憎恨。

    她全身開始劇烈顫抖,于是巴特利特太太放在她肩上的手也跟着抖動了。

     &ldquo我在外面等您吧,&rdquo瑪德琳聲音低沉地說,&ldquo我就在台階上等您。

    &rdquo 巴特利特太太看着她,深感奇怪。

    她松開了拉住瑪德琳的手。

    &ldquo那麼,我将做兩次祈禱,&rdquo她平靜地說,&ldquo一次為她,另一次&mdash&mdash為你。

    &rdquo 她轉身慢慢地走上台階,推開了大門,走了進去。

    裝有大型彈簧的大門在她身後悄無聲息地關上了。

     瑪德琳站在那裡等候着,寸步不動。

    一隻腳踏在一個台階上,另一隻腳踏在下面一個台階上,着了魔似的絲紋不動。

     一些遲到者來到時,大門打開了,音樂聲漸響,像是一首贊美歌,随後又輕下去成了一片嗡嗡聲。

    她轉過頭,好像從暗紫色的隧道盡頭看過去一般,隻瞥見教堂内的牆上蠟燭上燃燒淌下的燭油閃閃發亮,猶如一串串金色的淚珠沿着牆壁流淌而下。

    随即大門又關上了,把世界一分為二,這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

     終于,彌撒結束了,人們走出來了,婦女和兒童都衣着靓麗,在她周圍如花朵般地撒開,逐級而下。

    等他們都散盡了,街道又恢複了甯靜,隻剩下巴特利特太太獨自一人站在最高的台階上,她是最後一個走出教堂的人。

     她緩慢地走下台階,轉向一旁的瑪德琳。

    盡管她兩眼看着瑪德琳,眼裡卻根本沒有認識後者的神色。

    瑪德琳轉向巴特利特太太,上前跟在她身旁。

    但在回去的路上,她們一直像兩個互不相識的陌生人似的,卻又莫名其妙地并肩走着。

    去教堂時的融洽氣氛沒有了,毀滅殆盡。

     當她們走到公寓樓前時,巴特利特太太先行進了大門,以她的年紀而論可以這麼做,但她卻明顯地沒有為瑪德琳拉着門,以緻後者不得不緊趕幾步推住了門才得以進去。

    上了階梯到了房門前,巴特利特太太拿出一串鑰匙,手顫抖着,無法把鑰匙插進門鎖。

    這串鑰匙叮叮當當地在甯靜的大廳裡發出響亮的雜音。

    可是,當瑪德琳伸手要拿鑰匙幫她開門時,她猛然間一把攥回鑰匙,不給瑪德琳,幾乎是滿懷敵意。

     最終她打開了房門,巴特利特太太一步跨進房門,旋即轉身冷冰冰地面對着瑪德琳,堵在門口使瑪德琳無法進去。

    她的臉色灰白,神情悲痛,臉皮皺紋粗糙,石頭一般冷峻。

     &ldquo你為什麼要想進來?我已經沒有孩子了。

    &rdquo 瑪德琳倒吸了口氣,尖銳冰冷,吸進去時如刀片割喉一般的疼痛。

     &ldquo我隻有一個孩子。

    帶你的懊悔找别人家去吧。

    &rdquo 瑪德琳沉默不語。

     &ldquo你就是那個人,&rdquo喪女之母繼續說道,&ldquo你幹的。

    你不願和我一起走進教堂時我就明白了。

    &rdquo 一點一點地,她開始關她們之間的房門,門縫變得狹窄了,她還在說着。

     &ldquo你幹的,你。

    &rdquo 房門關上了。

     瑪德琳一陣絕望,身體半蜷縮着,肩膀倚靠在牆上,對着門道的一邊,她垂下了頭。

     過了一會兒,她伸直了身體,轉過身去,哀求地輕輕敲敲門。

     沒有回應。

     又過了一會兒,她走了。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門開了,巴特利特太太走了出來,身後拖着一個小小的帶輪子購物車。

    她看到瑪德琳站在那裡等候着,但她沒說話。

     一個多小時後,她回來了,小購物車裡裝滿了她此行購買的物品。

    她看到瑪德琳仍在那裡,她還是沒說話。

     門在她身後關上了。

     隔天大約在中午時分,門又開了,她再次走出來。

    她看到瑪德琳又站在那裡等候着,但她還是沒說話。

    一段時間後,她回來了,手裡拿着一件幹洗好的衣服,用某種塑料袋套着。

    衣服挂在一個鐵絲衣架上,衣架的挂鈎從塑料袋的一端伸了出來,她用手抓着衣架挂鈎,這樣她在掏出鑰匙時很難拿着衣服不讓它拖在地上。

     瑪德琳走上前去,很自然地從她手裡接過衣服,為她拿着。

    與此同時,老婦人掏出鑰匙,打開了房門。

    随後,還是很自然地,瑪德琳把衣服交給了她。

    她拿着衣服走了進去。

     房門在她身後開着。

     片刻之後,瑪德琳有點膽怯地跟了進去,在身後關上了門。

     巴特利特太太已經在桌子上放了兩個杯子。

     &hellip&hellip &ldquo我很年輕就結婚了。

    十七歲。

    我們一無所有,隻有倒黴事,幾乎從我們結婚的那天就開始了。

    現在有時候回想起來,那幾乎就像個不祥之兆。

     &ldquo在斯塔爾出生之前,我們先有了個小男孩。

    後來我們失去了他,那時他才五歲吧。

    &rdquo &ldquo他死了?&rdquo瑪德琳問。

     &ldquo不,&rdquo她說,&ldquo不過或許他死了,我們從不知道。

    &rdquo &ldquo我不明白。

    &rdquo &ldquo他某一天失蹤了。

    從這個世界上失蹤了。

    我們再也沒有見到他。

    剛才他還在門前玩耍,我們都能看到的。

    可轉眼之間就沒了他的蹤影。

    我不知道是不是哪個壞蛋誘拐了他,然後又抛棄了他。

    如果他隻是丢失了,他最後肯定能給找回來。

    沒有孩子會一直丢失的。

    警方尋找了好幾個月,好幾個月呢。

    他們最後在大約一年之後來找我。

    肯定有整整一年了。

    一年多。

    那時我已經習慣了沒有孩子的生活。

    他們告訴我說,他們隻能得出一個結論。

    那就是他肯定不在人世了,否則應該已經找到了。

    他們說他肯定是馬上就遇害了,就在剛失蹤的一兩天之内,通緝尋找令還沒完全開始發布。

    他的屍體以某種方式處置了,所以再也找不到了。

    那個年齡的小孩身體才這麼小啊,&rdquo她虛弱地說,&ldquo你幾乎可以把他塞進一個燒木柴的爐子裡,或者丢進一滿罐的灰裡。

    也或者卷起來塞進一個陰溝裡。

    &rdquo 瑪德琳打了個寒戰,咬了一下手背。

    上帝啊,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比謀殺小孩更可恨的嗎!比較起來,謀殺成人倒是顯得幹淨些,堂堂正正了。

     &ldquo即使如此,我還是沒有放棄希望。

    一個母親又能幹什麼呢?可是日複一日,月複一月,&mdash&mdash貝内特,就是我丈夫,看到我整天情緒消沉,憂傷過度,他最後建議我們再要個孩子。

    我覺得他想讓我擺脫此事,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但我還是斷然拒絕了。

    我不想再經曆一次了。

    我害怕就在你變得依戀孩子,學會愛孩子時,突然又失去了孩子。

    我告訴他,在第一個孩子的事發生之後,假如我再要一個孩子,我就不會有片刻的安甯了。

    這對孩子不好,對我更糟。

    無論他怎麼說,都無法說服我。

     &ldquo哦,說起來,我覺得這是一件很微妙很私密性的事情,可是那麼多年已經過去了,此事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了。

    我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