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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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後來對聯換去,改為大話小結果,東事西出頭二句,《觞佐》所記俚語對百六聯,這兩副卻都寫在裡頭,《更豈有此理》卷三有俗語對,共一百八十四聯,這與做俗語詩的風氣在當時大約都很盛,而且推廣一步看去,諧文亦即是這種集俗語體的散文,《常言道》與《何典》則是小說罷了。

    這種文章的要素固然一半在于滑稽諷刺,一半卻也重在天然湊泊,有行雲流水之妙,——這一句濫調用在這裡卻很新很切貼,因為這就是我從前為《莫須有先生》作序時所說水與風的意思。

    《常言道》的西土癡人序有雲: “無中生有,萃來海外奇談,忙裡偷閑,架就空中樓閣。

    全憑插科打诨,用不着子曰詩雲,讵能嚼字咬文,又何須之乎者也。

    不過逢場作戲,随口噴蛆,何妨見景生情,憑空搗鬼。

    一路順手牽羊,恰似拾蒲鞋配對,到處搜須捉虱,賽過挖迷露做餅。

    ”這裡意思說得很明白。

    《豈有此理》序後钤二印,一曰逢場作戲,一曰見景生情。

    《更豈有此理》序雲: “處世莫不随機應變,作事無非見景生情。

    ”又雲: “堂屋下一口天生井,朝外挂一頂狒軸,狒軸上面畫的是一個狒狒,其形與猩猩相似,故名曰假猩猩。

    兩邊挂着一副對聯,上聯寫着大姆哈落落,下聯寫着阿俚沮沮。

    梁上懸着一個杜漆扁額,上書夢生草堂四字。

    ”這裡夢生草堂的意思雖然不是一樣,卻正用得相同,似非偶然。

    下文叙夢生草堂後的自室雲: “周竹君著《人龜辨》一首,以龜為神靈之物,若寡廉鮮恥之輩,不宜冒此美名,遂以烏龜為污閨之訛,究是臆說。

    ”又雲: “周子《夢生草堂紀略》述劍南褚鐘平弱冠讀《西廂記》感雙文之事,思而夢,夢而病,病而垂死。

    ……”卷四,《韻鶴軒筆談》下,《觞佐》中有雲: “别開生面,止将口頭言随意攀談,屏去陳言,隻舉眼前事出口亂道。

    言之無罪,不過巷議街談,聞者足戒,無不家喻戶曉。

    雖屬不可為訓,亦複聊以解嘲,所謂常言道俗情也雲爾。

    ”《何典》著者過路人自序雲: “一時高興,湊成枝枝節節之文,随意攀談,做出荒荒唐唐之句。

    點綴連篇俗語,盡是脫空,推敲幾首歪詩,有何來曆。

    付濫調于盲詞,自從盤古分天地,換湯頭于小說,無非依樣畫壺盧。

    嚼字咬文,一相情願,插科打诨,半句不通。

    無頭無腦,是趕白雀之文章,說去說來,有倒黃黴之意思。

    縱奇談于海外,亂墜天花,獻醜态于場中,現成笑話。

    既相仍乎豈有此理之名,才寬責于更其不堪之處。

    亦曰逢場作戲,偶爾為之,若雲出口傷人,冤哉枉也。

    ”他們都喜歡說逢場作戲雲雲,可見這是那一派的一種标語,很可注意。

    普通像新舊官僚似的苟且敷衍,常稱曰逢場作戲,蓋謂有如戲子登台,做此官行此禮,在後台裡還是個濫戲子也。

    這裡卻并不同,此乃是誠實的一種遊戲态度,有如小孩的玩耍,忽然看見一個土堆,不免要爬了上去,有一根棒,忍不住要拿起來揮舞一回,這是他的快樂的遊戲,也即是他誠實的工作,其聚精會神處迥出于職業的勞作之上,更何況職業的敷衍乎。

    這才是逢場作戲,也可以說就是見景生情,文學上的遊戲亦是如此。

    《常言道》第七回的回目雲: “《常言道》中以吳中俚語作對,如大媽霍落落,阿姨李菹菹,固屬自然,餘因仿作數聯,以資一笑。

    ”查《豈有此理》卷二有《人龜辨》,卷三有《夢生草堂紀略》,可知此書作者為周竹君,雖此外無可查考,但此類書署名多極诙詭,今乃能知其姓名,亦已難得了。

    又據上文得略知《常言道》與《豈有此理》的關系,鼻祖雲雲雖或未必十分确實,卻亦事出有因,《諧富》《良心》二文對于富翁極嬉笑怒罵之緻,固與《常言道》之專講小人國獨家村柴主錢士命的故事同一用意,第三回描寫錢士命的住宅有雲: “《豈有此理》者吾友周君所著,書一出即脍炙人口,周君殁,其家恐以口過緻冥責,遂毀其闆,欲購而不可得矣。

    餘于朱君案頭見之,惜其莊不勝諧,雅不化俗,務快一時之耳目,而無以取信于異日,然如《諧富論》,《良心說》二作已為《常言道》一書所鼻祖,則知周君者固尚留餘地,猶未窮形極相也。

    ”又《跋夢生草堂紀略後》雲: “文士著述之餘,或陶情筆墨,記所見聞及時事之可悲可喜可驚可怪者,未為不可。

    自蒲松齡著《聊齋志異》,多借題罵世,于是汩泥揚波之徒踵相接矣。

    近年《諧铎》一書,已如國狗之瘈,無不噬也,甚至又有《豈有此理》及《更豈有此理》等書名,讕穢亵,悖理喪心,非惟為棗梨之災,實世道人心之毒藥也。

    而逐臭諸君子方且家有一編,津津焉以資為談柄,又何異承人下竅而歎其有如蘭之臭耶。

    ”沈梅村著作所見有《五硯齋文》及《寄傲軒讀書随筆》三集,其人亦頗有見識者,此乃未免鄙陋,似并未見《豈有此理》等書,隻因其題名诙詭,遂爾深惡痛絕,其實二書品位還當在《諧铎》之上,且其性質亦并不相同也。

    沈君承下竅雲雲,卻頗有《諧铎》之流風,為不佞所不喜,惜乎作者不能自知耳。

    廿五年九月八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