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學的緣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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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英時先生使用“曹學”一詞究竟是褒是貶,可以姑且勿論,但在理解上,一些以考證見長的紅學家,顯然以為餘先生對研究曹雪芹家世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估計不足,所以趙岡才有面粉和面包的比喻。當時國内學術界也醞釀着對紅學考證的不滿,特别對考證雪芹遠祖存在反感,餘英時先生的文章介紹過來後,很得到一些研究者的共鳴。而近年來一直在從事曹雪芹家世研究的馮其庸先生則首當其沖,他不得已著文論辯,寫道:

    紅學的内容既如此廣泛,我們就不可能要求一個“紅學”研究者去研究“紅學”的一切,而應該向專門化的方向發展。比如說,有的研究者有興趣研究曹雪芹本身,有的研究者有興趣研究《紅樓夢》本身,有的研究者又喜歡研究《紅樓夢》的版本,有的研究者又喜歡研究曹家上世的曆史,如此等等。對于研究中的這種各人的愛好和專長,應該盡量各盡所好,揚長避短,而不要強人所難,不要指責他為什麼老愛研究這個而不愛研究那個。我們可以評論研究者的成果,指出他的得失,卻無權規定他隻能研究什麼,不能研究什麼。馮其庸:《關于當前研究中的幾個問題》,《夢邊集》第49頁、第40頁至50頁,陝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他接下去還說:我認為世界上學問之大,無奇不有,《紅樓夢》本身包羅萬象,它所涉及的面實在太廣泛了,《紅樓夢》所描寫的任何一個側面,都可以使你花費很大的精力去研究它,所以我們切不可抱狹隘的實用主義觀點來對待科學研究事業。偉大的曹雪芹曾經說過:“閨閣中曆曆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一并使其泯滅也。”我覺得研究者也曆曆有人,決不可因為我們自己的局限,而有意無意地去限制别人的研究,一并使其泯滅。馮其庸:《關于當前研究中的幾個問題》,《夢邊集》第49頁、第40頁至50頁,陝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這些話,都是有感而發的,内在情緒溢于言表。文章雖然寫于1981年初,但這些想法是馮先生憋了很久的意見,他1979年和1980年曾多次談起過。對考證工作已經做得差不多了的說法,馮先生尤其不贊成,他說:“我們不能斷定今後永遠也不會出現有關《紅樓夢》和曹雪芹的任何新材料了,隻要有新的材料出現,我們就要鑒别它的真僞,這就離不開考證。”同上,第51頁至52頁、第47頁。這與趙岡先生的意見可謂不謀而合,而與餘英時先生的觀點是相左的。

    當然餘英時先生也不是反對紅學考證,以他的國學根底不至于做出這種簡單論斷;他的意思隻是覺得考證受客觀材料的限制,再有新的發現已經很困難了,按曹學的路子走下去紅學不會有光明前途。我個人是頗同情餘英時先生的觀點的,但現在寫《紅樓夢與百年中國》這本書,需要我超越于紅學之外來看待紅學的論争,因此對趙岡先生和馮其庸先生的看法同樣抱有好感。我想探尋的是,他們何以對考證曹雪芹的經曆和家世有如此濃厚的學術興趣。

    有一件事很值得深思。這就是幾位以考證曹雪芹家世見長的紅學家,不管對曹學的提法持何種态度,都不否認自己研究的是曹學。不僅不否認,後來還理直氣壯地張揚曹學。馮其庸先生說:“我個人認為研究曹雪芹而成為一門專門學問,并得列于世界學術之林,這是我們偉大祖國的光榮,也是曹雪芹的光榮,我們不應該用諷刺鄙視的眼光來對待‘曹學’這兩個字,不承認它是一門真正的學問。”馮其庸:《關于當前研究中的幾個問題》,《夢邊集》第51頁至52頁、第47頁。周汝昌先生在威斯康辛國際《紅樓夢》研讨會上,甚至說自己是“曹學家”,并提出“内學”和“外學”的概念,認為以作品本身為主的研究可以叫“内學”,側重時代背景、家世曆史的研究可以叫“外學”海炯:《首屆國際紅樓夢研讨會情況綜述》,《紅學文叢·我讀紅樓夢》第373至374頁,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結果餘英時先生站起來聲明:“曹學這名詞也許是因為我說的,但是我并不是反對曹學,我很尊重曹學。不過,我個人覺得考證應受材料的限制,今天我們所能發掘到的有關曹家的家世,至少關于曹雪芹本身的,還是很有限。”參見胡文彬、周雷編《紅學世界》第50頁,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對曹學的發展取向怎麼看是另一回事,曹學這個概念的應該存在,看來已成不争之論。

    這到底該怎樣理解呢?紅學的種種公案尚且未了,憑空又多了個曹學,研究《水浒》的人,自然也研究作者施耐庵,但從未見有人叫“施學”;同樣,《三國演義》和《西遊記》也沒有“羅學”、“吳學”之稱。為什麼研究《紅樓夢》就會有曹學呢?而且一叫就能叫開,說者或許無意,聽者卻受之泰然,直言不諱地供認自己就是“曹學家”,一般《紅樓夢》愛好者也不覺“曹學”兩個字拗口,很快就約定俗成了。就中道理究竟是什麼呢?須知,參加讨論的都是很有聲望的紅學家,治學态度并無不嚴肅認真之處,絲毫不會有早期“紅學”一詞的戲谑意思。莫非研究《紅樓夢》的人都是“間氣所鐘”,是賈寶玉的同黨,“其乖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萬萬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