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一(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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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和光明。

     他甚至想到自殺。

     這些話使我痛苦,我真想為了這位朋友燒毀我的小說。

    但是我再一想,便又改變了主意。

    我仔細地把全部原稿讀了一遍,我覺得在這裡面我并沒有犯錯誤。

    我寫的是一個性格。

    我覺得我的描寫是相當真實的。

    而且這并不是一個獨特的例子,在中國具有着這種性格的人是不少的。

    那麼我是在創造一種典型,而不是在描寫我的朋友。

    所以我不能夠為了我的朋友燒毀我的作品。

    不過為着使這位朋友安心起見,我又把《霧》删改一次,把我從這位朋友那裡借來的事實都奉還了他,并且在原稿的前面還加上一個短短的聲明,這就是初版本《霧》的序。

     這個聲明也曾送給我的朋友看過。

    他并沒有說什麼。

    兩三個月以後《霧》就在《東方雜志》上陸續發表。

    那個時候他早已忘記了肌肉的香味,也不再說回家的話。

    他的怯懦和猶豫已經逐漸地把單戀的痕迹磨洗幹淨了。

    但是他卻受了那個被人疑作陳真的友人的鼓勵,開始對另一個姑娘表示了好感。

    她是一個沒有一點小姐氣的女子。

    我的小說固然不曾增加他的勇氣,但是也沒有減少他的勇氣。

    他也似乎完全忘記了它。

    幾個月後他同那位湖南姑娘結了婚,第二年年初"一·二八"上海抗戰爆發後。

    他們夫婦就動身回到雲南的故鄉去了。

    不過散在各地的朋友們讀到《霧》,就斷定誰是周如水。

     他們說他的性格确實是如此。

     陳真在《霧》裡面是一個重要的人物,那個被人當作"吳仁民"的朋友起初斷定說這是我自己的寫照,因為我是"周如水"的好友,我曾經認真地勸過"周如水"幾次,而且講過陳真講的那些話,那個朋友也曾在場聽見。

    别的朋友卻以為陳真就是一個姓陳的朋友,因為那個人也患着肺病,而且是我所敬愛的友人。

    後來又有人說陳真是一個遠在四川的患肺病的朋友。

    其實都不是。

    陳真是我創造的一個典型,他并不是我的真實生活裡的朋友。

    我自己也許有一點像他,但另外的兩個朋友都比我更像他,而且他的日記裡的幾段話還是從"李劍虹"寫給一個朋友的信裡抄來的。

    那麼他應該是誰呢?事實上他什麼人都不是。

    他隻是一個平凡的人,他有他的長處,也有他的弱點。

    我并不崇拜他,因為他不是一個理想的人物。

    但是我愛他,他的死使我悲痛。

    所以在《雨》裡面他雖然一出場就被汽車碾死,然而他的影子卻籠罩了全書。

     關于吳仁民的話應該留在後面說。

    然而那"三個小資産階級的女性"似乎不能不在這裡介紹一下。

     "介紹"這兩個字我用錯了,我的朋友裡面并沒有這樣的三個女子。

    但是我也不能夠把她們從空虛裡創造出來。

    我曾見過一些年輕的女性,人數不算少。

    但是我同她們完全不熟(和我相熟的還是《電》裡面的幾個女郎)。

    雖然不是熟識,但是我也能夠把她們分作三類,塑成三種典型。

    其實三種并不夠,可是在這有限的篇幅裡卻容不了那許多。

    所以我就隻描寫了三種。

    而且在這三種典型的描寫上我也許還犯了錯誤,因為我不曾透徹地了解過她們。

    但是《雷》和《電》裡面的女性我卻知道得較多。

     《霧》寫成以後我就有寫作《愛情的三部曲》的念頭,但是一直到它的單行本付印以後我才有了這樣的決心。

     為什麼要稱這為《愛情的三部曲》呢?因為我打算拿愛情作這三部連續小說的主題。

    但是它們跟普通的愛情小說完全不同。

    我所注重的是性格的描寫。

    我并不單純地描寫愛情事件的本身,我不過借用戀愛的關系來表現主人公的性格。

    在我們現在所處的這種環境裡,這也許是一種取巧的寫法。

    但這似乎是無可非難的。

    而且我還相信把一個典型人物的特征表現得最清楚的并不是他的每日的工作,也不是他的講話,而是他的私人生活,尤其是他的愛情事件。

    我見過許多人在外面做起事來很勇敢,說起話也很漂亮,而在他和女人講戀愛的時候,或者他回到家裡和妻子一道生活的時候,他的行動和語言就陳舊得十分可笑。

    有的人在社會思想上很解放,而在性的觀念上卻又十分保守。

    一個人常常在"公"的方面作僞,而在"私"的方面卻往往露出真面目來。

    所以我們要了解一個人的真面目,也可以從他的愛情事件上面下手。

    不用說,我也知道每日的工作比愛情更重要,我也知道除了愛情以外,還有更重要的題材。

    然而我現在寫這三本描寫性格的小說,卻毫不遲疑地選了愛情做主題,并且稱我的小說為《愛情的三部曲》。

     我當時的計劃是這樣:在《霧》裡寫一個模糊的、優柔寡斷的性格;在《雨》裡寫一種粗暴的、浮躁的性格,這性格恰恰是前一種的反面,但比前一種已經有了進步;在最後一部的《雪》裡面,就描寫一種近乎健全的性格。

    至于《電》的名稱,那是後來才改用的。

    所以在《雨》的序言裡我就隻提到《雪》。

     不僅《電》這個名稱我當時并不曾想到,而且連它的内容也跟我最初的計劃不同。

    我雖然說在《電》裡面我仍舊把愛情作為主題,但這已經是很勉強的話了。

     《雨》的寫作經過了八九個月的時間,它不是一氣寫成的。

     我大約分了五六回執筆,每回也隻寫了三四天,而且中間經過"一·二八"的抗戰,我又去過一次福建。

    我記得很清楚:《雨》第五章的前面一部分是在太原輪船的統艙裡寫的,後面一部分卻是在泉州一所破廟裡寫成。

    這破廟當時是一所私立中學校的校址,那個中學後來就遭封閉了。

     我寫《雨》的前三章時心情十分惡劣。

    一九三一年年尾,我剛寫完這部小說的前三章,過了兩天,在一九三二年一月二日,我就懷着絕望的心情寫了下面的一段類似日記的文章,最近我從舊書堆裡發見了它,就把它照原樣地抄在這裡:奮鬥,孤獨,黑暗,幻滅,在這個人心的沙漠裡我又過了一年了。

     心啊,不要隻是這樣地痛吧,給我以片刻的安靜,縱然是片刻的安靜,也可以安舒我的疲倦的心靈。

     我要力量,我要力量來繼續奮鬥。

    現在還不到撒手放棄一切的時候。

    我還有眼淚,還有血。

    讓我活下去吧,不是為了生活,是為了工作。

     不要讓霧迷我的眼睛,我的路是不會錯的。

    我為了它而生活,而且我要繼續走我的路。

     心啊,不要痛了。

    給我以力量,給我以力量來戰勝一切的困難,使我站起來,永遠站起來……《雨》的前三章就是在這個絕望的掙紮中寫成的,所以那裡面含着濃厚的陰郁氣。

    它們在南京的一份文藝刊物①上刊出時,那個被人看作吳仁民的友人(《雨》裡面的吳仁民才是他的寫照)也在南京,他無意間讀到它們,就寫了信來說:前幾天讀了你的小說的前三章,寫得很好,隻是陰郁氣太重,我很為你不安。

    你為什麼總是想着那個可怕的黑影呢?我希望你多向光明方面追求罷。

    照你的這種傾向發展,雖然文章會寫得更有力,但對于你的文學生命的durée或将有不好的影響。

    自然你在夜深人靜時黯淡燈光下的悲苦心情,我是很能了解的。

    但是我總希望你向另一方面努力。

     我那時剛從福建旅行歸來,帶了在那邊寫好的《雨》的第五章原稿。

    三個星期的奔波,兩天的統艙生活使我感到疲倦。

    我讀到這樣的信,我很感激那位朋友,但是我不同意他的話。

    我以為他不了解我,所以我寫了下面的回答寄給他:讀完你的信,我很感激你的好意和關心,但是我并不同意你的話。

     我承認你是一個比較了解我的人。

    我們又曾經在一起度過一部分的生活,我們在一起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标奮鬥過。

    你不記得在巴黎旅舍的五層樓上我們每晚熱烈地辯論到深夜,受着同居者的幹涉的事情?在那些時候,我們的眼前現着光明的将來的美景,我們的胸裡燃燒着說着各種語言的朋友們的友情。

    我常說在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