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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張氏也不來。

    她憤慨地說:“三嬸也太軟弱了。

    也不來看一眼。

    ”“我們太太就是怕老爺。

    老爺這樣不講情理。

    我害怕二小姐會——”翠環帶了一點恐懼地說,“二小姐”以後的字被她咽下去了。

    她不敢說出來,恐怕會給淑英增加悲哀。

     淑英在床上發出了一陣低微的呻吟。

    她側身躺着,把臉掉向裡面去。

     淑華略吃一驚。

    她一時也無主意,不知說什麼話才好。

    後來她和翠環低聲交談了幾句,看見淑英在床上沒有動靜,以為淑英沉沉地睡去了。

    她想起自己還要去看淑貞,也不便久留,囑咐翠環好好地伺候淑英,就輕腳輕手地走出去了。

     翠環把淑英床上的帳子放了下來。

    淑英覺得頭沉重,四肢無力,心裡也不舒服,便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過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淑英覺得心裡平靜了,不過四肢還是沒有氣力。

    她想到一些事情覺得心灰意懶,又不願意到飯廳去看父親的臉色,索性稱病不起床,一直睡到下午。

    淑華、淑貞都來看她。

    覺新、覺民也來過。

    覺新的臉色蒼白可怕,他好像患過大病似的。

    淑貞的眼睛還有點紅腫,臉上依舊帶着畏怯的表情。

    覺民和覺新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淑華和淑貞一直留在淑英的房裡。

    張氏不時過來看淑英。

    她要叫人去請王雲伯來給淑英診病,淑英不肯答應。

    張氏看見淑英也沒有重病的征象,知道不要緊,便把請醫生的意思打消了。

    克明聽說淑英有病,絲毫不動聲色。

    他甚至不到淑英的房裡去一趟。

    吃早飯的時候,他闆起面孔一聲不響,别人連一句話也不敢說。

     這情形淑英已經從翠環的報告中知道了。

    她想:做父親的心就這麼狠?她又是恨,又是悲。

    她再想到自己的前途,便看見陰雲滿天,連一線陽光也沒有。

    覺民昨天說的那些話這時漸漸地在褪色。

    代替它們的卻是一些疑問。

    她仿佛看見了橫在自己前面的那許多障礙。

    她絕望了。

    她覺得自己隻是一隻籠中的小鳥,永遠沒有希望飛到自由的天空中去。

    她愈往下想,愈感到沒有辦法。

    她并不哭,她的眼淚似乎已經幹枯了。

     她躺在床上,心裡非常空虛。

    她左思右想,又想到陳家的親事。

    婉兒的那些話好像無數根鋒利的針一下子撒在她的臉上和身上。

    她全身都震動了。

    她不敢想那個結果。

    她想逃避。

    她在找出路。

    忽然鳴鳳的臉龐在她的眼前一亮。

    她的思想便急急地追上去,追到了湖濱,前面隻是白茫茫的一片湖水。

    她猛省地吃了一驚,但是後來她就微笑了。

    她想:我也有我的辦法。

    她不能再靜靜地躺在床上,便坐起來。

    淑華們并不知道她的心情,還勸她多休息。

    她不肯答應。

    她隻說心裡很悶,想到花園裡去散散心。

    她堅持着要去,她們拗不過她,又看見她的精神還好,便應允陪她到花園去。

    翠環伺候她到後房去梳洗。

    等她收拾齊整和淑華、淑貞、翠環同到花園去時,隔壁房裡的挂鐘已經敲過三點了。

     正是明媚的暮春天氣。

    藍色的天幕上嵌着一輪金光燦爛的太陽。

    幾片白雲像碧海上的白帆在空中飄遊。

    空氣是那麼新鮮清爽。

    淑英走進天井,一股溫和的風微微地迎面吹來,好像把生命與活力吹進了淑英的胸膛,而且好像把她心裡的悲哀與怨憤一下子全吹走了似的,她感到一陣輕松。

     她們幾個人進了花園。

    裡面的景物并沒有什麼改變。

    隻是在各處生命表現得更強烈一點。

    一切都向着茂盛的路上走。

     明豔的紅色和綠色展示了生命的美麗與豐富。

    花欣然在開放,蝴蝶得意地在花間飛翔,雀鳥閑适地在枝頭歌唱。

    這裡沒有悲哀,也沒有怨憤;有的隻是希望,那無窮的希望。

     淑華感到了肺腑被清風洗淨了似的痛快。

    她低聲唱起《樂郊》來。

    淑貞一聲不響地偎在淑英的身邊。

    淑英也忘了先前的種種苦惱。

    她們信步走着,一路上談些閑話,不知不覺地到了晚香樓前面。

    出乎意料之外的,她們看見有人在天井裡。

    那是克定夫婦和喜兒三個。

    他們坐在瓷凳上背向外面,有說有笑,好像很快樂似的,因此不曾注意到别人走來。

     淑英看見克定三人的背影,心裡不大高興,她把眉頭微微一皺,回轉身往來時的路走去。

    淑華不大在乎地也跟着掉轉身子。

    她剛一動,就聽見後面有聲音在吩咐:“翠環,裝煙倒茶。

    ”她便站祝翠環擡起頭去看聲音來的地方,不覺失聲笑了。

    那是鹦鹉在說話。

    翠環低聲罵了一句。

     克定們聽見鹦鹉的聲音,馬上掉過頭來看。

    沈氏先叫一聲“四女”,接着又喚“翠環”,淑貞遲疑一下便走了過去。

    翠環也隻得過去了。

    淑華掉頭去看淑英。

    淑英正站在圓拱橋上看下面的流水。

    她很想馬上到淑英那裡去。

    但是她又聽見沈氏在喚“三姑娘”,她隻好走過去,跟沈氏講幾句話。

    她以為淑英會在橋上等候她。

     淑貞走過去就被她的母親留下了。

    沈氏又要翠環到外面去:第一,請四老爺、四太太到花園裡打牌;第二,叫高忠進來在水閣裡安好牌桌。

    翠環唯唯地應着。

    她在聽話的時候,不住地側頭去看喜兒,對喜兒微笑,她覺得喜兒現在好看多了。

    喜兒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含羞帶笑地點一下頭,馬上就把臉埋下去。

     翠環隻好往外面走了。

    她走過圓拱橋,淑英已經不在那裡。

    她看不見淑英的影子便往附近找去。

    她忽然注意到淑英在湖邊同一個男子一起走路。

    她看見背影認出他是劍雲,便放心地走開了。

     淑英先前在圓拱橋上站了片刻,等候淑華她們。

    她埋頭去看下面的流水。

    水很明亮,像一面鏡子。

    橋身在水面映出來。

    她的頭也出現了。

    起初臉龐不大清晰,後來她看得比較清楚了,但是它忽然變作了另一個人的臉,而且是鳴鳳的臉。

     這張臉把新鮮的空氣和明媚的陽光都給她帶走了,卻給她帶回來陰雲和悲哀:她的困難的處境和無可挽回的命運。

    她又一次落在絕望的深淵裡,受種種陰郁的思想的圍攻。

     “二小姐,”忽然有人用親切的聲音輕輕喚道。

    淑英驚覺地擡起頭去看。

    陳劍雲從橋下送來非常關切的眼光。

    她便走下橋去。

     “聽說你欠安,好些了罷,”劍雲誠懇地問道。

     “陳先生,你怎麼曉得的?我也沒有什麼大病,”淑英半驚訝半羞慚地說。

    他沿着湖濱慢慢地走去。

    她也信步跟着他走。

    他們走過一叢杜鵑花旁邊,沿着小路彎進裡面去。

    那一片紅色刺着他們的眼睛。

    他們把頭微微埋下。

     劍雲驚疑地看了淑英一眼,見她雙眉深鎖,臉帶愁容,知道她有什麼心事,便關心地說:“昨天我來了,喊绮霞請二小姐上課。

    說是二小姐欠安。

    我很擔心。

    今天我來得早一點,沒有事情,到花園裡走走,想不到會碰見二小姐。

    我看二小姐精神不大好。

    ”“多謝陳先生,其實我是值不得人挂念的,”淑英感激地看了看劍雲,她的臉上露出凄涼的微笑,歎息似地說。

     劍雲好幾次欲語又止,他十分激動,害怕自己會說出使她聽了不高興的話。

    他極力控制自己,要使他的心歸于平靜。

     他幾次偷偷地看淑英,那個美麗的少女低下頭在他的旁邊走着。

    瓜子臉上依舊籠罩着一片愁雲。

    一張小嘴微微張開,發出細微的聲息。

    她走到一株桂樹下面,站住了。

    樹上一片葉子随風落下,飄到她的肩上粘住了。

    她側臉去看她的左肩,用兩根指頭拈起桂葉往下一放,讓它飄落到地上。

    他看見這情形,同情、憐惜、愛慕齊集到他的心頭,他到底忍不住,冒昧地喚了一聲:“二小姐。

    ”淑英側過臉來。

    兩隻水汪汪的鳳眼殷殷地望着他,等着他講下去。

     他忽然膽怯起來,方才想好的一些話,這時全飛走了。

    他努力去尋找它們。

    她的脈脈注視的眼光漸漸地深入到他的心裡,這眼光似乎看透了他的心,而且把他的心攪亂了。

    他極力使自己的心境平靜。

    但是他的注意力被她的眼光吸引去了。

     他隻覺得她的眼光在他的臉上盤旋,盤旋。

    于是那一對眼睛微微一笑。

    充滿善意的微笑鼓舞了他,他便大膽地問道:“二小姐,你為什麼近來總是愁眉不展?是不是有什麼心事?可不可以告訴我?讓我看看我可不可以給你幫忙。

    ”這些親切的、含着深的關心的話是淑英不曾料到的。

    她起初還以為劍雲有什麼不愉快的事情要跟她商量,她以為他的哀愁與苦悶不會比她有的少。

    所以她預備着給他一點點同情和安慰。

    現在聽見這些用顫動的調子說出來的話,她知道它們是出自他的真心,不含有半點虛僞的感情。

    在絕望深深地壓住她、連一點不太堅強的信念也開始動堯許多人都向她掉開了臉、她陷在黑暗的地窖中看不見一線光明的時候,聽見這意外親切的話,知道還有一個人這麼不自私地願意給她幫忙,她很感動,不能夠再隐瞞什麼了。

    她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悲聲說了一句:“陳先生,你是曉得的。

    ”她固然感激他,但是她并沒有依靠他的心思。

    她想:他是一個同她一樣的沒有力量的人。

    他自己就沒有辦法反抗命運。

    她和她的堂哥哥堂妹妹們平時提到他總要帶一種憐憫的感情。

     “那麼還是陳家的親事?”劍雲低聲問道。

     淑英默默地點了點頭。

     “那是以後的事情,我想大哥和覺民總有辦法,”劍雲極力忍住悲痛做出溫和的聲音說。

     淑英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過了片刻她才搖搖頭答道:“我看也不會有辦法。

    他們固然肯給我幫忙,但是爹的脾氣你是曉得的。

    為了去公園的事情他昨天大發脾氣,到今天還不理我。

    到底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