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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陪着淑英在房裡談了一些閑話。

    等一會兒點心果然送來了,是兩碗面。

    淑華胃口很好地吃着。

    淑英起初不肯吃,後來經淑華和翠環苦勸,才勉強動了幾下筷子。

     覺民在下午四點鐘光景才回家。

    他剛走到大廳上就遇見覺英同覺群兩人從書房裡跑出來。

    覺英看見覺民便半嘲笑半恐吓地說:“二哥,你們到公園裡頭耍得好。

    姐姐同四妹都挨罵了。

    姐姐哭了一天,飯也沒有吃。

    連大哥也挨了爹的罵。

    ”覺民吃了一驚,把嘴一張,要說什麼話,但是隻說出一個字,就閉了嘴驚疑參半地大步往裡面走去。

    他走進拐門還聽見覺英和覺群的笑聲。

    他進了自己房間,放下書,站在寫字台前沉吟了片刻,便到覺新的房裡去。

     覺新正躺在床上看書。

    他等覺民回家等得不耐煩了,看見覺民進來,他又喜又惱,便坐起來。

    覺民先問道:“大哥,我剛才碰見四弟,他說什麼你挨了三爸的罵……”“那還不是你闖的禍。

    ”覺新不等覺民說完,便沉着臉責備地說了一句。

     “是不是到公園去的事情?”覺民驚愕地問。

     覺新點了點頭,語氣稍微和緩地答道:“就是這件事情。

     你也太冒失了,害得二妹好好地挨了一頓罵,四妹也挨了五嬸的罵。

    我平白無故地給三爸喊了去,三爸對着我罵了你半天,要我以後好好地管教你。

    你想我心裡難不難過?“”那麼你打算怎樣?“覺民壓下他的直往上沖的怒氣,淡淡地問了一句。

     “我?——”覺新受窘地吐了這個字,然後分辯地說:“這跟我有什麼關系?”“你不是說三爸要你管教我嗎?”覺民追逼地說。

     “我怎麼管得住你?”覺新坦白地說,“不過——”他突然住了口,懇求般地望着覺民說:“二弟,我勸你還是去見見三爸,向他說兩句陪罪的話。

    這樣于大家都有好處。

    ”覺民沉吟半晌,理直氣壯地答道:“我辦不到。

    大哥,我不是故意跟你作對,使你為難。

    不過我陪二妹到公園去并不是什麼犯罪的事情。

    我實在沒有錯。

    我不去陪罪。

    我現在到二妹房裡去看看。

    ”覺民看見覺新臉上的痛苦的表情,知道覺新處境的困難,他也不願意責備他的哥哥,就忍住氣走出了房門。

     覺民剛走出過道,看見沈氏同喜兒有說有笑地從花園裡出來。

    他隻得站住招呼沈氏一聲。

    沈氏愛理不理地把頭一動,隻顧跟喜兒講話。

    喜兒不好意思地看他一眼,很有禮貌地招呼了一聲:“二少爺。

    ”沈氏還是戴孝期内的打扮。

    喜兒卻打扮得齊整多了,頭發抿得又光又亮,還梳了一個長髻。

    圓圓的臉上濃施脂粉,眉毛畫得很黑,兩耳戴了一副時新的耳墜,身上穿着一件滾寬邊的湖绉夾襖。

    覺民短短地應了一聲,也不說什麼,就匆忙地走了。

     淑英的房裡靜悄悄的。

    淑英、淑華和翠環三人在那裡沒精打采地談話。

    淑英看見覺民,親熱地喚了一聲:“二哥”,眼淚不由她控制地流了出來。

    她連忙掉開頭去。

    但是覺民已經看見了她的眼淚。

    淑華看見覺民進來,欣喜地說:“二哥,你來得正好。

    你也來勸勸二姐。

    她今天……”覺民不等淑華把話說完,便走到淑英身後,輕輕地撫着淑英的肩頭,俯下臉在淑英的耳邊溫和地說:“二妹,我已經曉得了。

    你不要傷心。

    這不過是一點小小的挫折,不要怕它。

    ”淑英把頭埋得更低一點,肩頭微微聳動了兩三下。

    淑華正要說話,卻不想被翠環搶先說了:“二少爺,你沒有看見,老爺今天的神氣真兇。

    連我也害怕。

    ”“二妹,你記住我的話,時代改變了。

    ”覺民停了一下又鼓舞地對淑英說。

    “你不會遇到梅表姐那樣的事情,我們不會讓你得到梅表姐那樣的結局。

    現在的情形究竟和五年前、十年前不同了。

    ”話雖是如此說,其實他這時并沒有明确的計劃要把淑英從這種環境中救出來。

     覺民的聲音和言辭把淑英和淑華都感動了,她們并不細想,就輕易地相信了他的話。

    淑英向來是相信覺民的。

    在這個大家庭裡她視作唯一的可依靠的人便是他。

    他思想清楚,做事有毅力,負責任——琴這樣對她說過,她也覺得琴的話有理。

    對于她,這個堂哥哥便是黑暗家庭中一顆唯一的星;這顆星縱然小,但是也可以給她指路。

    所以她看見覺民,心情便轉好一點,她的思想也不像迷失在窄巷中找不到出路了。

    她擡起頭帶着希望的眼光看了覺民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一些西洋小說的情節來到了她的心頭。

    她鼓起勇氣問道:“二哥,為什麼我們就不能夠像外國女子那樣呢?你告訴我。

    ”“那是人家奮鬥的結果,”覺民不假思索地順口答道。

    他又問淑華道:“三妹,你看見四妹沒有?”淑華還未答話,淑英就關心地對淑華說:“三妹,你等一會兒去看看四妹。

    她挨了五嬸的罵,今天一天都沒有出來,不曉得現在怎樣了?”淑華爽快地答應了。

    覺民看見他的話在淑英的心上産生了影響,便坐下來,慢慢地安慰她,反複地開導她。

     淑英終于聽從了覺民的話去吃午飯。

    她差不多恢複了平靜的心境,但是看見克明的帶怒的面容,心又漸漸地亂了。

    克明始終闆着面孔不對她說一句話,好像就沒有看見她一般。

    飯桌上沒有人做聲。

    連覺人也規規矩矩地跪在凳子上慢慢地吃着,一句話也不敢講。

    丁嫂站在覺人背後照應他,但是也不敢出聲。

    淑英感到一陣隐微的心痛,心裡有什麼東西直往上沖,她很難把飯粒咽下去。

    她勉強吞了幾口就覺得快要嘔吐了,也顧不得禮節,便放下筷子低着頭急急地往自己的房間走去。

    翠環正在旁邊伺候,看見這情形着急起來,打算跟着去看她。

    翠環剛剛動步,就被克明喝住了。

    克明大聲命令道:“站祝我不準哪個人跟她去。

    ”淑英在隔壁房裡發出了嘔吐的聲音。

    起初的聲音是空的,後來的裡面就含了飲食。

    她接連吐了好幾口,嘔得緩不過氣來,正在那裡喘息。

    飯廳裡,衆人都沉着臉悄然地聽着。

    張氏實在不能夠聽下去了。

    她放下碗,憐憫地喚翠環道:“翠環,你給二小姐倒杯開水去。

    ”翠環巴不得太太這樣吩咐,她連忙答應一聲,正要舉步走去,忽然聽見克明大喝一聲:“不準去。

    ”張氏想不到她的丈夫甚至不給她留一個面子,她又氣,又羞。

    她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

    她也不說什麼話,默默地站起來。

     “你到哪兒去?”克明知道張氏要到淑英的房裡去,卻故意正色問道。

     “我去看二女,”張氏挑戰地說,便向着淑英的房間走去。

     “你給我站祝我不準你去。

    ”克明立刻沉下臉來,怒容滿面地嚷道。

     張氏轉過身來。

    她氣得臉色發青,指着克明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今天——”她忽然閉了嘴,縮回手,态度立刻變軟了。

    她雖是依舊面帶怒容,卻一聲不響地規規矩矩坐到原位上去。

     “二女的脾氣都是你'慣使'了的。

    你看她現在連規矩也不懂得。

    她居然敢對我發脾氣。

    她連我也不放在眼睛裡了。

     你還要'慣使'她。

    将來出什麼事情我就問你。

    “克明放下筷子,對着張氏聲色俱厲地責罵道。

     張氏的臉部表情變得很快。

    她起初似乎要跟克明争吵,但是後來漸漸地軟化了。

    她極力忍住怒氣,眼裡含着淚,用悶住的聲音向克明央告道:“你不要再說好不好?王家太親母就在四弟妹屋裡頭吃飯。

    ”克明果然不作聲了。

    他依舊闆着面孔坐了片刻,才推開椅子昂然地往他的書房走去。

     張氏看見克明的背影在另一個房間裡消失了,才向翠環做一個手勢,低聲催促道:“快去,快去。

    ”等翠環走了,她也站起,她已經走了兩步,克明的聲音又意外地響起來。

    克明大聲在喚:“三太太。

    三太太。

    ”她低聲抱怨道:“又在喊。

     難道為了一件小事情,你就安心把二女逼死不成?“她略一遲疑終于失望地往克明那裡去了。

     翠環端了一杯開水到淑英的房裡,淑英已經嘔得臉紅發亂,正伏在床沿上喘氣。

    她從翠環的手裡接過杯子,淚光瑩瑩地望着翠環,訴苦般地低聲說:“你這麼久才來。

    ”“老爺不準我來,連太太也挨了罵。

    後來老爺走了,太太才喊我來的,”翠環又憐惜又氣惱地說。

    她連忙給淑英捶背。

     淑英漱了口,又喝了兩口開水,把杯子遞給翠環,疲倦地倒在床上。

    她歎了一口氣,自語道:“我還是死了的好。

    ”“二小姐。

    ”翠環悲痛地叫了一聲。

    她壓不住一陣感情的奔放,就跪倒在踏腳凳上,臉壓住床沿,低聲哭起來。

    她斷斷續續地說:“二小姐,你不能夠死,你要死我跟你一路死。

    ”淑英含淚微笑說:“你怎麼說這種話?我不會就死的。

    你當心,看把你的衣服弄髒,”淑英像愛撫小孩似地撫着翠環的頭,但是過後她自己也忍不住傷心地哭了。

     主仆二人哭了一會兒,不久淑華來了。

    淑華說了一些安慰的話。

    翠環雖然止了悲,但是淑英心上仍然充滿着陰雲。

    後來淑英又嘔吐一次,說了幾句凄涼的話,惹得淑華也淌下淚來。

     覺民吃過午飯就到琴的家去了,劍雲來時叫绮霞去請淑英、淑華讀英文。

    绮霞去了一趟,回來說是淑英人不大舒服,淑華有事情,兩個人今天都請假。

    劍雲關心地問了幾句,绮霞回答得很簡單,他也就沒有勇氣再問下去。

    他惆怅地在覺民的窗下徘徊一陣,覺得沒有趣味,一個人寂寞地走了。

     淑華在淑英的房裡坐了一點多鐘。

    她看見房間漸漸地落進黑暗裡;又看見電燈開始發亮。

    屋子裡還是冷清清的。

    沒有人來看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