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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該我去賠罪。

    陳先生,你想我以後的日子怎麼過。

    ”她閉了嘴,但是那餘音還帶了嗚咽在劍雲的耳邊飄來飄去,把他四周的空氣也攪成悲哀的了。

    這種空氣窒息着他。

     他又是恐懼,又是悲痛,又是煩愁,又是驚惶。

    然而有一個念頭淩駕這一切,占據着他的腦子。

    那就是關于她的幸福的考慮。

    他把她當作在自己的夜空裡照耀的明星。

    他知道這樣的星并不是為他而發光的。

    但是他也可以暗暗地接受一線亮光。

    他有時就靠着這亮光尋覓前進的路。

    這亮光是他的鼓舞和安慰。

    這是他的天空中的第二顆星了。

    從前的一顆仿佛已經升到他差不多不能看見的高度,而照耀在另一個世界裡。

    他能夠正眼逼視而且把他的憧憬寄托在那上面、能夠在那上面馳騁他的幻想的,就隻有這一顆。

    她是多麼純潔、美麗。

    他偷偷地崇拜她。

    他甚至下決心要把他的渺小的生命犧牲,隻為了使這星光不緻黯淡。

    她占着他的全部思想中的最高地位,她的愁容、她的歎息、她的眼淚都會使他的心發痛,都會像火焰一般地熬煎着他的血,都會像苦刑一般地折磨着他。

    但是這些她都不知道。

    她平常給他的不過是普通的同情。

    他的心情她是不了解的。

    然而她今天這些微小的舉動都被他一一記在心上。

    她先前立在橋上俯下頭看湖水的姿态,這時伴着她的絕望的話語來絞痛了他的心。

    他忍不住悲聲痛惜地說(聲音依舊不高):“二小姐,你是個絕頂聰明的人,你應該明白:你跟我不同。

    我這一輩子是沒有希望的了。

    你的前程是遠大的。

    你當知道憂能傷人,你不該白白地糟蹋你的身體。

    你縱然不為自己想,你也應當想到那些對你期望很殷的人。

    ”淑英勉強一笑,分辯似地說:“其實我哪兒值得人期望? 我比琴姐不曉得差了若幹倍。

    像我這種人活也好死也好,對别人都是一樣的。

    “她咬了咬嘴唇皮,看見旁邊樹下有石凳,便走去坐下。

    她摸出手帕輕輕地在眼角、鼻上擦了擦。

     劍雲看見這個舉動,知道她又快落淚了,他心裡十分難過,便急不擇言地說:“我決不會的,我決不會的。

    ”他馬上覺得自己把話說得太明顯,而且有點冒失,恐怕會引起她見怪,他不覺紅了臉,一時接不下去。

    他站在她斜對面一塊假山旁邊,身子倚着山石,不敢正眼看她。

     淑英忽然擡起頭帶着深的感激去看劍雲。

    她的愁雲密布的臉上忽然露出一線陽光。

    她似乎帶着希望微微地一笑。

    但是很快地這笑容又消失了,她失望地埋下頭去。

    她懇切地說:“陳先生,我不曉得應該怎樣說。

    你的好意我是不會忘記的。

     不過你想想看,像我這個十七八歲的女子,一點本事也沒有,平日連公館門也少出過。

    我怎麼能夠違抗他們,不做他們要我做的事,我本來也不情願就這樣斷送了自己的一生。

    有時候我聽了二哥、琴姐的勸,也高興地起了一些幻想,也想努力一番。

    但是後來總是發覺這隻是一場夢。

    事情逼得一天緊似一天。

    爹好像要逼死我才甘心似的。

    “”死“字刺痛了劍雲的心,使他的自持的力量發生動遙他的眼前又現出了她在橋上埋頭凝視湖水的姿态。

    而且她方才的表情他也看得很清楚:她起初似乎相信他可以給她一點幫助,她懷着絕望的心情向他求救,所以她那樣看他,她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

    但是後來她明白他并沒有那種力量,他不能夠給她幫一點忙:因此她又失望地埋下了頭。

    他這一想更覺得心裡難受,同時還感到負罪般的心情。

    他暗暗地責備自己。

    他向前走了一步,帶着悲痛與悔恨對淑英說:”二小姐,我自然是一個卑不足道的人,不過我請你相信我的話。

    我剛才看見你站在橋上望着湖水出神。

    我有一個猜想,說不定我猜錯了,不過請你不要見怪。

    你是不是也想在湖水裡找尋歸宿?你不應該有那種思想。

    你不應該學……鳴鳳那樣。

    就像我這種人,明知道活下去也沒有一點好處,我也還靦然活着。

     何況你聰明絕世的二小姐。

    你為什麼不可以做到琴小姐那樣呢?……“”我哪兒比得上琴姐?她懂得好多新知識,她進學堂,她又能幹,又有膽量……“淑英不等劍雲說完,就迸出帶哭的聲音插嘴說。

     “但是你也可以進學堂,學那些新知識……”劍雲激動地接下去說。

    這時忽然從後面送過來喚“二姐”的聲音。

    淑華走來找尋淑英,她看見他們在那裡談話,便遠遠地叫起來:“二姐,我到處找你,你原來在這兒。

    ”淑英連忙揩去臉上的淚珠,站起來。

    劍雲看見這情形,知道他們的談話不能夠這樣繼續下去了。

    但是他直到現在還不曾把他的本意告訴她,他又害怕她以後還會采取那個絕望的步驟。

    他縱然不能阻止她,他也應該給她一個保證,使她相信還有一個人願意犧牲自己的一切來給她幫忙。

    所以他終于不顧一切急急地對她說:“二小姐,你千萬不要走那條絕路。

    請你記住,倘使有一天你需要人幫忙,有一個人他願意為你的緣故犧牲一切。

    ”他的表情十分懇切。

    但是他說得快而且聲音低,加以淑英的注意又被淑華的喚聲打岔了,所以淑英終于不曾聽清楚他的含有深意的話而了解其意義。

    但是淑英仍然在暗中深深地感激他的好心,這個劍雲也不曾知道。

     “真讨厭。

    我不得不跟五嬸敷衍幾句,一回頭就找不見你了。

    二姐,你為什麼不等我?”淑華走過來,帶笑地大聲說,臉紅着,額上滿是汗珠,她正在用手帕揩臉。

     淑英擡起頭憐惜地看了淑華一眼,低聲說了一句:“你何苦跑得這樣,”又把頭埋下去。

     淑華知道淑英又被那些不愉快的思想壓倒了。

    她看見劍雲悄然立在假山旁邊,臉色十分蒼白,好像受到了什麼可怕的打擊似的。

    她想他們兩個人一定交談了一些話,談話的内容她自然不知道。

    不過劍雲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而且是出名的悲觀派。

    她以為一定是他的話引動了淑英的哀愁。

    她無法打破這沉悶的空氣,便故意笑谑地責備劍雲道:“陳先生,你對二姐說了些什麼話?二姐先前明明有說有笑的,現在成了這種樣子。

    你要是欺負她,我可不依你。

    ”劍雲還不曾答話,淑英卻擡起頭插嘴說:“三妹,你不要冤枉人。

    我在想我自己的事情。

    ”“是我不好。

    我不該向二小姐問這問那,觸動了二小姐的愁思,”劍雲抱歉地接着說。

     “哪兒的話?陳先生,我還應該多謝你開導我,”淑英聽見劍雲的話,頗感激他對她的體貼,便誠懇地說。

     淑華不再讓他們談下去,她想起另一件事情,連忙催促道:“我們快點走,等一會兒五爸他們就會來的,他們要到水閣去打牌。

    五爸真做得出來,把五嬸和喜兒兩個都帶到花園裡頭耍……”“現在應該喊喜姑。

     “我偏要喊她做喜兒。

    ”淑華氣憤地說,“隻有五嬸一個人受得祝四妹真倒楣。

    原說她跟我們一起到花園裡頭來耍,卻不想碰到五爸他們,給他們留下了,去聽他們說那種無聊話。

    ”“五爸平日總不在家,怎麼今天倒有興緻到花園裡頭來耍?”劍雲覺得奇怪地說。

     “你不曉得,五爸自從把喜兒收房以後,有時候白天也在家裡。

    五爸這個人就是愛新鮮。

    ”淑華輕蔑地說。

    這時她聽見後面響起腳步聲,她回頭一看,見是高忠和文德兩人朝這面走來,便對淑英和劍雲說了一句:“我們快走。

    ”他們動身往水閣那面去了。

     高忠和文德的腳步雖快,但是他們看見淑英姊妹在前面走,不便追上去,隻得放慢腳步跟在後面,等着淑英們經過水閣往草坪那面去了,他們才走進水閣裡去安置牌桌。

     淑英和淑華、劍雲兩人在各處走了一轉,身上漸漸發熱,又覺得有點疲倦,後來翠環來找她,她便帶着翠環一道出去了,并且向劍雲告了假,說這晚上不上英文課。

     淑華和劍雲還留在花園裡閑談了一陣。

    淑華在午飯前便跟着劍雲讀畢了英文課,讓劍雲早早地回家去了。

     晚上周氏從周家回來,淑華去看她,聽見她說起外婆明天要帶蕙表姐、芸表姐來玩。

    周氏想留蕙、芸兩姊妹多住幾天。

    她還說:“蕙姑娘的婚期已經擇定,就在下個月初一。

    外婆這次來順便商量商量蕙姑娘的事情,大舅也要請你去幫忙。

    ”這些話是對覺新說的。

    他卻仿佛沒有聽見,垂着頭沉吟了半晌,才擡起頭說:“幫忙自然是應該的。

    我盡力去辦就是了。

    不過我曉得蕙表妹對這樁親事很不情願,聽說新郎人品也不好。

    想起來我心上又過不去。

    ”“唉,這種事情不必提了。

    這都怪你大舅一個人糊塗。

    他太狠心了。

    連外婆也無法可想,隻苦了你蕙表妹,”周氏歎息地說。

     “我真不明白。

    既然蕙表姐、外婆、大舅母都不願意,為什麼一定要将就大舅一個人?明明曉得子弟不好,硬要把蕙表姐嫁過去,豈不害了她一輩子?”淑華聽見繼母的話,心裡很氣惱,忍不住插嘴說。

     “現在木已成舟了,”周氏歎息地說,她把一切不公平的事情全交付給命運,好像她自己并沒有一點責任似的。

    她覺得心裡略為輕松了。

     覺新不說什麼,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

    淑華不滿意地搖搖頭。

    她又想起淑英的遭遇,覺得悲憤交集,忍不住咬着牙齒憤恨地說:“我不曉得做父親的為什麼總是這樣心狠?他們一點也不愛惜自家的女兒。

    這樣不把女兒當作人看待。

    ”周氏嗔怪地瞅了淑華一眼,覺新也不理睬她。

    但是淑華并不覺得自己說錯了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