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龍的翻身

關燈
那些高樹上下墜的比象,又說:“冷,避伏的沒有,……”然而他苦于中國話學的太少,時光太快的感想說不出,隻好吹着口哨急忙地在石頭道上用身子打旋轉,又恐怕這黃臉的朋友還不懂,便連續着說英國話。

     教師等他的種種的作勢過後,才知道這外國人是在說時光真快,秋天不久也要過去。

    蹙着眉毛,搖搖頭,顯見是他心中有深沉的感觸。

    女的擠完羊乳,倚着大樹,兩隻光膊作成三角形交疊在發髻後面,溶溶地,眼中似乎含着淚暈。

    聽了男人的話,她向遠遠的西方呆望着黑山上烘出來的彩雲,與輕輕蕩動的太陽,浮着一層薄光的樹頂。

    她像要向那遙遠的不可知的地處祈求着什麼。

    一會,她直立着,嚴肅地在凸出的前胸用手指畫着十字,微微的歎氣聲從她的口中送出。

     自從認識這一對外國人以來,教師沒有看見過他們像這一天的沉郁。

    秋來了,什麼都現出清冷與凋零的形相,秋帶來一份憂傷的送禮壓到他們的心上。

    年輕,買賣不錯,又是很配合的一男一女,教師從心裡羨慕着他們的生活與興趣。

    他想:這是自由,快活,舒适,應分是時時感到滿足;比起自己來,就連杜谷中所有的人家比起來,要高出多少?簡直不能比拟。

    可是他們對一個中國人都這麼表示,為的什麼? 可惜自己的學曆太差了,雖然曾在鄉村師範中讀過兩三冊英文,現在聽來可一句也聽不懂,隻從發音上曉得塞裡可夫不是說他本國話了,自己隻好搖搖頭。

     塞裡可夫用有勁的大手抓住教師的肩膀,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用簡易的單字,向教師喊。

    教師用手拍着前額,想想,比剛才明白得多了,點點頭。

    塞裡可夫從絨襯衣的袋子裡取出小本子,用鉛筆把這幾個字端端正正地寫出,加上大聲的句讀,果然這個法子使教師高興起來。

    虧得還知道這幾個字的拼音,多少明白一些。

     自然那對夫婦有好些話對他解釋,教師隻可胡亂點頭,哪能完全明白他們的意思。

     末後,教師忽然覺悟到他們是犯了懷鄉病。

    迢遙的家鄉與熟識的親故,隔遠了,浮泛着流浪到異國的山中開旅館,自然也有他們的難過。

    于是他問了,用中國話,與記不清的英文拼音,問他們是不是想着家鄉或者要到别處去。

     男的搖搖頭,歎口氣。

    難道他們犯了什麼罪?看他們的和善态度怎麼也猜不到是罪犯。

     天快黑了,破廟的周圍漸漸有了升攏的晚煙,蒼茫的大氣把柿子與斜陽的色彩自遠而近地遮蔽起來。

    一個個的山峰都如眼光昏眯的老人在沉默中蹲伏着。

    這三個言語不通的年輕人誰也沒想到疲倦,他們望着歸巢烏鴉,望着彌漫山谷的蒼煙,望着廟裡大殿上的舊瓦,似乎在這些物象上有種牽引的魔力,使他們都一時離不開。

    老道士已經吃過晚飯,拄着彎曲的木杖從廟裡踱出來。

     看看這三個年輕人像是發呆的樣子,不說什麼,隻用拄杖敲着碎石頭作響。

    …… “話說不通,真急人。

    ……”教師搓搓兩隻起酸的手掌說。

     道士仍然用顫顫的手指捋着胡子,從鼻孔裡發出冷笑聲音,似對什麼事都看不進眼。

    他仿佛山澗中的尖角石塊,誰觸着他就被他的鋒棱刺一下。

     “不通,……不通,咳!……什麼東西!……” 不知是對誰發脾氣。

    兩個沉郁的外國人向這古怪的“修道士”凝望着,更不明了。

     不久,在暗影中摸着路,杜谷的教師懷着一顆沉重的心走下不平的峽谷。

     簡直看不清石子道的高低,幸是熟道,在昏暗中摸着走還不至于跌倒,或者走了差路。

    然而這常走的熟道難望得見有什麼明光。

    山村中連點燈的也不多,有的在石牆台上少填一塊石頭放上盞豆油燈,微弱的顫光,窗子外都照不到,何況那又小又黑的鳥巢般窗子,怎麼會放出引人走路的光明。

    教師的心思恰好與小窗子後面陳舊的昏燈一樣。

    在身旁邊也聽見活活的水聲,飕飕的風響。

    仰頭從高高的空間接得到三個五個淡淡星光,仍然不能夠給他作黃昏後爬山路的指引。

     沉重的苦思使他忘記了路的遠近,剛才那一對夫婦給他的表情映到心上愈加疑惑。

    “若是他們的生活還不感到快樂,自己呢,應當一頭在山石上碰死,不就喝一口毒藥。

    爹,六十開外,還得給人家種地,冬天有時連一雙棉鞋沒的穿。

    哥哥,當兵去了十多年,不知流落何處。

    妻,在外縣裡給有錢有勢的人家傭工,一年不容易回家一次,與自己幾乎失去了見面的機會。

    上年春天看她回來的樣子,明明是心拴在外邊。

    穿的,戴的,自己比起來也知道慚愧。

    本來一個月十幾元的薪水,不能養活一個女人。

    ……再想到個人的未來,……前幾年冬天沒有棉褲,穿着單薄制服在學校裡睡冷木闆,熬過了四個年頭,費過不少的心思、口舌,在各鄉間找到這樣的位置。

    同學們各人往他們的前路奔跑,有時遇見僅僅比自己高一級的小學校長等等人物,還高傲地對自己有點憐憫。

    至于到處受人白眼更不用提。

    ……”女人、家、生活、物質的精神的壓迫!……又想到眼前的那對人物苦于不知足,也許是人性的本來? 胡亂地尋思着,足趾觸到了大樹的浮根,覺悟過來,精細地看看周圍,離開杜谷小學的門口已經多遠。

    暗中有片黑光在下面晃動,原來他已立在那個水潭的上崖了。

     究竟找着原路又奔回去,頭上大白楊葉子刷刷地響着,像是妖怪的翅子。

    他向來不知道害怕,可是這晚上心裡亂得如一團亂絲,神經上易受震動。

    秋宵的寒氣逼得他發抖。

     星星的光漸漸散開,空中似乎新撒下一個珠網,他的靈魂也想要投到這晶明的珠網裡,脫卻濁垢的污塵,然而那隔得很遠,很遠,在天上!他轉不出山中的崎岖道路,更何從找到往高空去的捷徑? 第二天絕早,山頂上的夜氣還沒散盡,東方有點淡淡的紅光時候,教師已經從屋子裡跑出來。

    用門外的清流擦着眼睛,聽了先來的學生報告,使他直跳起來。

     原來天還沒明,水雲觀裡出了事。

    十幾個警察,還有穿便衣的,把那個新旅館封了,要把一對外國人帶走,說是去打官司。

    對那龍鐘的老道士也像拷賊似的過了一堂。

     十多歲的級長瞪着眼睛,促促地喘着氣向老師說:他親眼見的,因為他每天從廟門外過路的時候,兩扇朱紅的山門都還關着,這一清早卻擠滿了警察與看熱鬧的男女。

     不必再詳細追問,教師揉着幹澀眼角跳上峽谷的石階,一口氣跑到水雲觀前面。

     兩個年輕的外國人被幾個帶盒子槍的警察在那棵大白果樹下看守着。

    塞裡可夫的臉色很沉靜、坦然,仿佛他知道會有這樣發覺的一天。

    盡力地吸着紙煙,見教師跑來,微笑着向他打招呼。

    女的卻不住地打寒顫,凄惶的神色罩在她那輕紅腮頰上。

    奇怪的是塞裡可夫,雖然在這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