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長

關燈
親顧,能眼看着不管?媽的,咱得找地方評評理,難道無論哪裡都不是‘朗朗的乾坤’麼?”他用有力的左肘撐住上身,一條腿站起來。

     “原來你前兒急着坐五角錢的汽車去就為你姨母家的事。

    ”站長記起那一天這殘廢人從内衣袋裡掏出五張本地發行的角子小票,從自己手裡換一張車票的希奇事。

     “為她,全是她家的亂子。

    論來還幹着我的眼毛?——就是今兒個同我下車的那個老媽子,六十五了,從三十多年前——那個時候我剛下生,她便寡婦失業地領着小二仔抹眼淚過日子。

    給人家種二畝半,隻有一條老母牛,又沒有人手,到地裡忙時得同鄰舍家夥着幹。

    您想,這一來她能見多少東西,咱都明白,家中無人莫種地!有時一年家連短工錢也不夠,不種又怎麼辦?粗糧食,燒草,臉前就是光打光。

    ……不說了,過去的事,十年了,二十年了,我那個杠子頭表哥卻有一身蠻氣力,扛得動口袋,推一手好車子。

    她老人家省吃,挨凍,給他娶上一個媳婦,命裡該,沒過三年,養孩子受了風,才二十多歲的年輕女人,撇了小孩子升了天。

    ……她老人家再沒有餘錢辦這一手了。

    幸虧那男孩子來得樸實,沒病沒災的,現在十幾歲了,雇給人家做放牛小,也省下家裡的一口飯。

    ……” 又是他的老脾氣,說起一段來有頭沒有煞尾,盡着向外走叉路。

    站長有點瞌睡,聽了多時還沒曾知道這有些傻氣的兵大爺為了什麼事向這裡跑。

     “到底你姨母家裡出了什麼事?你快點說,……說!” “我說話老是好從頭拉到底,……先說那件不講情理的亂子。

    大前天,沒明,我表兄被他那一區的隊上抓了去,說是有人咬他窩匪,還給人家說贖票,一杆十多年前為辦聯莊會硬派的土炮,就是證據。

    天不睜眼!他就是蠻點,好當面和人家争嘴,這是哪裡來的橫禍?您說,好,當天已經解了城,還加上手铐,人家說是案子大。

    ……他家裡從屋頂翻到炕洞子,有什麼收拾不淨?……她老人家吓昏了,專人找我這樣的親戚去給她料理。

    哈!我如果是個連長,或是個把書記官,不看佛面看金面,還有這場事?……真的,他是歹人,别瞧我不得勁,一棍子還能打他個半死。

    ……” 短腿李一直沒敢坐,也沒蹲下來,靠門框站在一邊,聽呆了。

    及至聽到費剛的表哥被那一區上抓了去送城,他的厚嘴唇動幾動,腰兒挺直,抓着額上的短發吃吃地道: “不錯,昨兒聽街上傳說:小屯子抓了嫌疑犯,不過,不盡該那區上的事,如今在鄉間住真難為窮人過的,怕土匪,還怕沾連!望風捕影的,……誰想到那些人抓的是你的親戚,怪不得着急!” 站長用力向自己的笨聽差看了一眼,“聽老剛說呀,偏是你的嘴來得快。

    ” “怎麼辦?——我一到那裡氣極了,拄着拐與她老人家到區上問,區公所就在小屯子西三裡地的那大莊子上。

    哼!什麼媽的勢派,區長吃請去了,那站門口的本地士兵,捧着杆‘漢陽造’直向我瞪眼,咱就沒見過這家夥?真是蛟龍困在沙灘裡,一隻蒼蠅也來叮一口。

    我找他把區長請了來論論理,就為這個,差一點沒輪那小子幾拐杖。

    他,狗仗勢,格外瞧不起我這身體不全的退伍兵。

    還把那黑筒子對着我做勢子,咱可對它打冷戰?不開眼,不去把那鄉官找了來還不算,口裡不幹不淨地硬說我是小二仔的一黨。

    咱們是表兄弟,是憑了傻力氣掙飯吃的人,為什麼不一黨?那小子可惡透了頂,不是有看熱鬧的拉着,别瞧我一條腿,我真能奪過槍來給他一頓槍把子。

    站長,您想,這不是大天白日的晦氣!怎麼,咱這中國越變越壞,壞到這個地步,人心都不長在肉裡。

    ……我姨母一口人怎麼過,有理沒處講,我怕她真一扣子勒死了,那可是人命關天。

    所以趕快把她帶了來,還好,她在牆縫子裡還塞了兩塊錢的小票,沒叫人家挖了去,是她頭年年底賣雞蛋的錢。

    來不及了,她走不動,趁着今兒的北來車我把她搬了來。

    ” “站長!”他這次再叫一聲,末後一個“長”字,他的口音有點發抖了,“我就是報告給您的這段事。

    現在表哥是受刑去了,六十五歲的老媽子在我的屋裡幹号,她孫子不知道消息,怎麼辦?承您的情,您是客人,卻待我比這裡的人哪一個也實在。

    咱是有什麼說什麼,我跳了來不為别的,好歹您是老前輩,咱同行,還不給我想一個法子?”他的一隻眼中的怒光現在變成一團凝住的淚痕了,他更誠懇地加上幾句:“我在這地面上求不到别的人,您明白,咱不是在北方拿大刀的好漢子了,如今落在人家的手裡,這叫做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站長,您,還有李夥計,替我想,不是,但有點氣性的早一頭撞死了?話又說回來,我為什麼不死在那有眼的子彈上,到現在吃憋氣!哼!……” 他一直是一手扶了破木桌子,一隻腿吃力地頂住,說到末後的一句,桌上的小座煤油燈,那黯淡的火焰随着桌子打戰,像是這燈頭中了過度的風寒。

     站長的臉上又重行勾起了焦急的輪廓,紅紅的雙頰配着短黑小胡子更明顯。

    他要急着說什麼,卻突然在土地上來回走了一個圈子,嘴角往裡兜一兜,又松開去,用手指抹着鼻尖上的汗珠。

    他那雙有眼屎的老眼像是蒙上了一層薄紗,影影綽綽地看見這獨腳鬼的高大的身影在那有惡兆的燈焰上跳舞。

    自己一顆心也被憤激得向上碰,可是好方法想不出來,一陣陣的冷汗在小褂子底下起泡。

     費剛——那殘廢人本來預想着有好心又是同行的老站長,他總是官項人員,大小是有名銜的,替自己想法子救救那家人,也為自己争争光,一定不難。

    但這一霎,他也明白了這個直爽的老人有點空發急,沒處下手。

    他驟然覺得久立的一隻腳發酸,周身抽去了不少氣力,如塊重量的石頭一般,把身子落到不結實的木凳上,頹然地用兩隻大手捧住了頭顱。

     “師爺——站長——你為嘛不向咱這區上去給費大哥說句話?不是?李區長同你很要好,頭十天還送來的茶葉,鹹魚。

    不一區,費大哥終久是這區上的人呀。

    ” 短腿李忍不住了,不顧平常時站長的吩咐,又攙口說話。

    他知道每回區長來上汽車,站長招呼得很熨貼,而且大正月裡李區長請客也有站長的份。

     站長把那雙紅腫的手平舉起來打一個欠伸,沒向笨頭笨腦的站夫使眼色,也沒搖頭,他對着一條條黑窗棂的窗台出神。

     “想的容易,李區長對我是客情,你有把握?就便說了,他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