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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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鎮市中,沒有第二個使自己心悅誠服,像這一位退伍的老軍人。

    因為他自從從火線上退回故鄉,太孤寂了,找不到能以使他感到痛快的朋友。

    他的拼命的志願,他的勇敢,除掉偶而幾個鄰居老人搖頭籲氣問過他一兩回後,心中躍動的悲哀連對人申訴的機會也找不到。

     偏偏碰到以前是同行的站長,他倆一見面就合拍,所以這小房子中常常有這殘廢兵士的足迹。

     “别笑,”他蹙蹙眉頭道,“咱到鄉下來還改不了兄弟行裡的話頭,到處惹人笑話。

    識字的先生都議論咱長官迷,口頭上打官腔。

    這别扭氣您說壓得下?瞎了眼,斷了一條腿,還官迷?咱就是大學畢業,為這份身相兒官輪到咱做?想做官難道命都不要了,想官!……” “說不的,不管人家說什麼,你總是無名的英雄!”站長嚴重地對他回答。

     “哈,……咱可懂得什麼‘英雄’值幾個子兒!鄉下人,咱是毛頭小子,吃糧當兵,原為沒活幹,下莊稼不能種地,不會手藝幹不成匠人,才學了‘薛禮投軍’這一套。

    打仗自然是咱的本分,光打自己人也記不清有多少次,難道就怕××不成?媽的,同是一家人,一塊土,為嘛眼巴巴地被他們打的俯伏在地?當兵的弟兄們都是直腸驢,壓不住這口氣,誰還想着做什麼‘英雄,鳥雄’!站長,你老在營裡混過那些年,還不懂當弟兄們的脾氣?說好的還行,硬碰硬,誰是稀泥?誰能在人家的腳底下做墊子?提起打仗,前線上哪個手裡不上勁,哪個不是牙癢癢地?上邊有炸彈,下面是嘟嘟嘟一分鐘多少子彈的機關槍,中國兵的命不值錢,我眼見着從山頭上往下滾,斷胳膊缺腿的,在尖石頭堆上打團轉,可是喊一聲向上沖,也真有那股邪氣勁。

    ……” 短腿李靠門口站住,聽得出神,忘記了還有上司在火爐的對面坐着,突然伸開右臂,高聲截住費剛的話道: “不是?你在那個什麼關上被炮彈傷了兩處,你的眼,還有小腿。

    ”他接着把粗黑的手拍着自己的膝蓋。

     “那倒好!一次,不算受罪,爆開一串火熱的碎鉛子,差半寸沒穿過太陽穴,眼珠子怎麼飛了去的,還是掉到石窟窿裡,當時連右眼也看不清,現在想來是什麼痛法有點模糊。

    該死,被我壓倒了一個兄弟,馬伏在地上死命地往後拖我,不巧不成書,緊跟着一陣小雨似的‘大條’的火彈,他沒來及躺下,腦袋上開了花,我光看見一串紅白汁子從他的耳門旁向外放。

    其實自己的鎖子骨給打穿了還不知道。

    天旋地轉地覺着嗓子裡嗆的厲害,不打戰,不害冷,什麼天氣,隻是口渴得要命!說你不信,血就好,有工夫喝也喝得下,你真是不信。

    ” 記起了在那些高山的城堡上鏖戰的情形,他的一隻眼裡真透着火光。

    事情太多了,說不出哪一段最精采。

    他在迅速的回憶中十分清晰。

    那大北風,飄着雪花的天,一陣卷風,小沙子直向肉裡鑽,煙太多了,雪花都看不見。

    手指拉着“大條”的鋼栓,動的快,摩擦得倒有點兒發暖。

    就像把兩隻耳朵放在火車輪子的底下,全是聲音,反而聽不出有什麼東西放響了。

    一片煙,一團的爆火,空中炒豆一般的飛彈。

    哪一個都是條野獸,直着嗓子叫,石堆上跳着火線,人身子慢條斯理地倒下去,滾落到山澗裡去,随處都是小血河。

    還有上下沖鋒景象…… 他暫時閉了口,那樣慘與那樣新鮮、那樣活動的西洋景一段段地在他眼前換着片子。

     站長吸過的半枝香煙夾在左手的兩指中間,香煙頭的影子在貼着報紙的牆上略略有點動。

    他的嘴角的皺紋緊疊得更有勁,仿佛是傳染了恐怖,或是由于空虛的激怒,一句話不說,而且對于短腿李也沒了平常日的規矩。

     這殘廢人為了同站長談到軍隊的慣語,卻一直地叉下去說:吃糧,打仗,受××的槍炮傷,在記憶中的全是制不住的憤氣與血染的凄慘。

    這些光景,這些經驗,在他的心上鑄成了永遠分明的底版,每回想起來便能立時用血痕印成一幅驚人的圖畫,雖已過了兩個年頭。

    他丢了眼珠,斷了腿,被人家從隊伍裡開除下來,仍然一個孤零零的身子跑回故鄉,什麼事都幹不了。

    可是炮火與義憤卻沒曾麻木了他的神經。

    他絕沒想到這殘廢的價值,與流了自己的血有什麼光榮。

    對于老鄰居與當年在一處賭手跑腿的鄉間夥伴,他還是照樣親熱。

    憋不住肚子裡的那股氣,時常想同他們談談,然而大家總對他客氣點,不很親近,似乎他的身上真缺少了一點東西,都像是居心躲開他。

     他隻能安安穩穩地住在多年失修的那間破屋裡,與一隻餓狗作伴。

    有時給農人家幫做輕活,但那樣的機會并不常有,因為他的身體不方便。

     有些人表面上對他客氣,其實想離開他遠一點。

     他漸漸覺察得出了,不是舍不開那間老屋,他沒處去,也沒有方法能再掙到一個月六塊半的賣身價。

    但每逢談起那場血戰的舊事,在一時中他很容易地忘記了一切。

     還是站長看得出,知道費剛這時候來準有事,許是明天沒有窩窩頭吃了?或是有關于那個與他同下汽車的老女人的事?他聽過費剛訴說怎麼受傷的故事不止一次了,不像短腿李那麼驚異。

    不過他不願他再一回再一回地說那些話,往往聽後,自己的心像被那種景象提起來,夜中睡不好,容易引動說不出的悲哀在胸頭上直撞。

     剛剛拾起一本《古文釋義》念了幾段,把一下午的焦躁與憤恨平了些,想着早早鑽到被窩裡取暖,預備第二天六點半就往上爬。

    恰好這殘廢人又來了,事還沒說,先将那些情景再說一回,站長的手指便微微顫動。

     他看見對面凳子上坐的這個青年人一隻眼盡着盯住燈光,裸露的前胸呼吸得很快,他再也忍不住了。

     “喂!老剛,盡想幹嗎?你同短腿還高興談那一套。

    你怎麼樣?這幾天有的吃?……還天天起火下鍋?正經話,是不是?……” 站長同費剛認識了四個多月,自己雖不行,一元五角的幫助卻不是一次了。

     “呔,呔!真好記性。

    不得了,站長,您瞧我真傻頭傻腦,貪說以前的事,……是啊,今兒晚上趕來原有求于您呀。

    ” 對于自己的粗心有點發笑,厚硬的眉毛在鼻梁上松開了,但即時又蹙起來。

     “站長,您說,我這麼辦對不對?沒有法子,瞧我不好過,——還沒有别的,有一頓,無一頓,好歹餓不死。

    可是我姨母簡直是遇了橫禍!這年頭怎麼說,我是她妹妹的孩子,親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