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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綢花與一身紅襖褲在那群青藍衣服的中間是一個新的象征。

    不過站長心上正亂得很,他隻覺得在灰黯的空間有些人從眼前一晃,一隻有皺皮的女人手指上似乎閃着白光。

    ……另一個是斑白頭發的老婦人,更沒留心她是什麼面貌、衣服。

    站在車廂的後面綽過兩次票子,方要離開,而木凳上挪下一隻木拐,隻一跳,一個灰色布包随着一個高大的身軀很靈便地飛下車來。

     “站長……我又回來了,票,票!” 一隻眼,大,有威光,黑市布長袍,連同内裡的小衣隻一掩,在腰部用青紮腰捆住。

    左腿雖然彎了小半截,而左脅下的木拐用起來卻敏捷有力,行動并不比雙腿俱好的人來得慢。

    都在左一邊,左眼與左腿都有傷痕。

     “噢!剛回來?去了一天吧?”站長吃了一驚,回複了這麼一句,同時那隻粗手中的車票也送了過來。

     “兩天半,站長,再見,别扯淡,待會有工夫我說給你聽。

    ”這殘廢的青年健者口頭是爽快、茁壯,似乎他當朋友樣的看站長,這不由得使全車的乘客有點驚奇。

     收票後接着查票,照例是看看,用紅色鉛筆劃一道線,省力。

    随意,不比火車上的查票員得用鋼剪。

     站長的精神今天特别壞,而且處處表現着不安,有四五張票紙他用鉛筆過猛都劃破了。

    及至按票子查點人數時,一次并沒查清,這麼一來,司機人早已候在旁邊了,而車還沒有按時開出。

     青年的催征委員,黃黃的瘦臉上罩了一層霜氣,不在意地把一張有官銜的名片丢到車窗外去,沒好好地遞在拿着紅鉛筆的手中。

    站長這一回也沒有平時的耐性,名片拾起來,并沒看看他的姓名,回過頭來把路簽丢到司機的座位上,一手把那張名片用力塞到褲袋中去。

    司機楞了一下,然而即刻明白了這場啞劇的内容,不經意地笑了笑,跳上車去,按住喇叭,汽車哀叫了兩聲便往後退。

     站長的制帽上的紅線箍被抹了一道煤灰,微微向上翹起的帽沿,在幹槐樹枝下一動不動地送這次汽車轉彎往向南去的大道上去。

     短腿李給上下車的客人們弄行李,忙得額上有汗,沒來及去看站長在這一霎中扮演的角色有什麼樣表情。

    汽車走後,他又回到牆邊賣冰糖葫蘆的老頭子那邊,想繼續他的小賭博。

     為了什麼,站長給已經連影子也看不見的汽車挺直地立在那裡行敬禮?連賣冰糖葫蘆的老頭也覺察出來了,他用顫顫的手指指着站長後背,與短腿李打姿勢,點頭,談着無聲的言語。

    約摸過了幾分鐘,一臉凄涼的站長才回過身來,向站房的街道上看。

    不遠,一共有十丈多長的街道,在東頭隻有兩個人影,很清楚,拄拐杖的殘廢人正在倚了茅草牆頭,同一個彎腰的女人說什麼,似是剛才下車的那位老婦人,不過被高個兒的身軀擋住看不清面貌。

     “費剛有什麼事跑到外頭去呆了兩天,走時那麼忙,回來又與這個女人盡着說話,也許他有什麼鬼搗頭?……”但是這一個念頭馬上便消逝了。

    方才那車上的青年委員的高傲臉色,這多時還在他面前映晃。

    摸摸自己的胡子,“五十歲”的無端悲憤在心頭上打了一個哆嗦,把頭十分鐘的怒氣一變而為落寞的哀感。

    他聯想到古老書本上的“君子治人,小人治于人”的那一套話,感到人生盡頭無可奈何的境遇。

    不過當他走回屋子中去的時候,他明明看見短腿李與那個花胡須老頭兩個人滿臉快活的樣子,自己越發覺得是比一切人都無味,都卑賤了。

     不久,地上飛落着米粒似的雪爽子,短腿李與那個老頭都不見了,一條街上竟沒有一個人影。

     黃昏後,地上的積雪已經鋪的很厚,雪爽子早變成輕柔的銀花,落得很有勁。

    冷度反比下午差得多。

    街市上的店鋪、住家,比平常日子關門更提早些。

    在這一冬天幹燥天氣裡,頭一場大雪,給那些依天為生的鄉間人不少安慰,就像在未來有什麼好兆,每個大人的心中輕輕地落下了一塊石塊。

    他們在這夜裡睡得分外沉酣。

    而幹着夜間生活的賭場,花煙間的樂遊者,與晚上泡好茶、吸鴉片的人們,因為有雪更有興緻,而且他們心裡也平貼得如雪花的落地一樣。

     汽車路的站房原是租用人家的臨街屋,不過三小間,糊紙的窗子,木闆外門,門前一棵多年的青桐樹。

    由屋子的西面經過這鎮市的西栅門,有一條低凹溝道,走出幾十步,便是田地、短松樹林子,與幾十家鎮外的農戶。

    為了便利,設立汽車站時便擇定了這市鎮的偏隅,離開密集的人家與熱鬧街道還遠,每到晚上更顯得清寂。

     密雪的黃昏後,在這條冷僻的街道上,從東頭一颠一聳跳過來一個人影,上下全白的空間,雖是月亮沒露面,反而映得清楚。

    那身影挪到汽車站的門口,靠着土牆,沒一直地向裡走。

    忽然窗子裡面有幾下用手指敲在木器上的響聲,接着低聲念文章似的,在唱詩也許哼小調?那是站長的口音。

    黑影用手打着窗上的木格子叫道: “是我,——老費。

    開門,開門,有句話向您站長報告。

    ” 仿佛出其不意的遲疑,窗子中的哼聲沒了,少停一會,開了門。

    木拐拄在土地上蹬蹬地響了兩次,在站長與短腿李的注視之下,老費已經坐在外間的火爐旁邊木凳上。

     短腿李已在床鋪上躺下了,重行披衣起來,哈着腰把床前的爐火撥動,一雙小眼睛迷糊得睜不大開。

    站長的神情比起白天來靜穆得多,也許是脫去青制服換上那件舊皮袍,在煤油燈前讀過幾句書的原故。

    他對于這突來的客人心中雖覺得有點驚奇,面子上卻竭力裝做鎮靜,像是一個隐士在紙窗茅檐下,招待老鄰居的态度。

    他親自倒了一杯茶讓給這不幸的殘廢者。

     “想你明兒來,大雪天難為你腿腳不靈,從南頭特特走來。

    ……什麼事,還要‘報告’,你,費剛,真是好軍人,模範軍人,懂吧?十多年前咱在軍營裡混,有禮有貌的弟兄們誰不像你。

    說話總還是軍人的口氣,對,咱們頂天立地,受的什麼訓練,好說,能夠忘掉了?” “站長,——你是老前輩,比起我真是大魚和小蝦,年紀便不行。

    數上去,民國二十年,十九、十八,對了,……我是十七年,他媽的,在信陽州投的軍。

    才幾個年頭,連營裡的切字語還沒好好地學上口。

    ” 費剛覺得這裡比起他住的冷房間熱得多,解開紮腰,赤銅色的胸前浮出了淡淡的一層熱氣。

    木拐杖敲着地上的焦炭屑,有點使人聽了不好過的細響。

    他的右眼,從紅絲的包絡中射出正直的熱情,對于老前輩的站長十分信托。

    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