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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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開油布,露出了那龐大的老人頭顱的時候,人叢中起了不能制止的騷動。

    比起平常人的頭有兩倍大,光亮的,水腫的頭頂,一根頭發都沒了,黃褐色下胡更看不見,據說是在泥水中脫落了。

    獨有那狹長的臉盤,上唇下的幾個黃闆牙,給觀衆一個清晰印象,凡是認得這位奇特的老人的,同聲說句一點不錯!它的兩個睜大無神的灰色眼球向上翻起,可見臨死時的慘痛。

    後腦上一個深刀痕,是緻命傷,據說:他的兒子砍死他以後拖到灣崖上割下頭顱,丢了屍身,以為從此便可找不到什麼痕迹。

     鎮上帶領農民隊伍的頭目這時權且充當法警,将死者的兒子用十字捆起來在大家的包圍中訊問。

     事情是不能疑惑的了,證據更是确切。

    那個一向是沉默着的兇犯到現在出人意外地大聲喊着: “一人作罪一人當!他是我,——是我親手害的!不說,你們饒不了!那一個黑夜,……去,隻有兩刀,……丢屍身,切下頭,……誰都不知道,我一個人!……” 即時上千的觀衆又起了大的喧叫,有的喊好,有的吐着唾沫,更有人主張要即時把這殺父的畜類活埋,紛擾中妨礙了臨時法庭的問話,好容易才平複下來。

     及至那武裝的法官執着皮鞭拷問他為什麼這麼狠毒時,又引起滿足大家的好奇心,喧呶的聲音反而平靜了。

     然而爛紅臉,濃眉,看去是十分誠樸的漢子,他的答話卻極為尋常。

     “他典出了快要收割的高粱地,這地全是我從春天連短工舍不得雇,早起晚眠好容易費事耕種的。

    經過夏天,幸而沒教水淹了,盼着收成的時候,……他要一家的命!什麼時候?弄出地去喝酒,賭牌,……又每天到家裡使氣,老二寄給他零花錢,不夠,……這不是拼命?要有他,便一指土地餘不下,……是仇家!他已沒了父子的情分!我隻當他是一個平常人,他奪去我辛苦種的地,不顧家裡人的死活,還說什麼?……砍下頭來要教人認不出,近來被土匪害的路倒多,認不出還不是當做一個無主的屍身!……” 他不但一點不見得恐怖,對着眼前血水沾污的屍身,與膨脹的大頭顱,他用力地咬住下嘴唇,對着那兩個灰眼珠直看。

    他的額部血管一條條突起,一片血暈罩住眼簾,雖然身上曾受過皮鞭,他毫不退縮,反說出這一段話。

     “好口供!……你這東西!怎麼說那不是你的親爺?”隊長大聲呵斥着。

     “這用得到你說不是親爺?哼!” “簡直把這畜類在死屍前面摔死不完了,還同他講理?”觀衆中有人這樣提議。

     隊長搖搖頭,他接續問: “兇器呢?在哪裡?……起出來。

    ” “在我家裡的頂棚上,多餘,什麼兇器不兇器!”這四十多歲兇手的異常狀态,不恐懼,也不反悔,這真出乎觀衆的預想之外。

    大家都張大眼睛瞪着他,覺得他的凜然的氣概,使人想不到是從前那麼一個莊稼漢子。

     不久,那把帶着血迹菜刀被武裝年輕人從屋子裡翻出來,屍身與頭顱埋在一處,派人看守着,即時往城中報告。

    鎮公所中的人物全忙起來,太陽影偏斜時,人群散了,兇手押到公所去。

     老郭同鞋鋪的賬先生緊随着押差團丁玉興走到路崖,小巷外滿了從鎮上來看熱鬧的農人。

     鐵匠的兒子半仰着頭再不說什麼話,任憑人們的咒罵,不低頭,也不求饒! 這一下午那位好說笑話的鞋鋪賬先生沒回鋪子,也不多說話,隻是在鎮上東南隅的荷花塘的崖石上坐着,老郭同他在一處吸着辛辣的旱煙,對着塘水上離披的大荷葉出神。

    他們約好玉興,下了班到塘上喝茶,好聽聽那兇手在公所中的情形。

     所有被哄動的人群早已四散了,各人又忙着鄉間的農事,趁好天,正在秋收季候裡,紅粒的秫秫米在農場中播揚着,一捆捆秫稭杆束起來向鎮上送。

    太陽淡影留在樹梢上,金黃色的餘光被燒紅霞彩接去,小雀兒從這個樹枝跳過那個枝頭,争唱着它們歡樂的歌曲。

    一切是如同每個下午時的平靜,然而那被兒子害死的鐵匠的好朋友老郭與三成卻凝住兩顆慘痛心,在荷塘上呆呆對坐。

     “你脫不了幹系,要問起典地的事,怕不得到城裡去作證人?”老郭在索寞中想出了這句話。

     “這不是别的案子,還用到這個!典的他自己的地,殺的他自己的爹,牽連到别人身上,才怪!你老糊塗了!……”三成深深地吐了口氣。

     “不過,”他接着道:“不應該替他代筆,不應該!……”他呶呶地重複了好幾句,正足以見出這中年識字人的懊悔。

     “誰也不埋怨,全是石掌櫃的事。

    他不是不知道他們爺倆的情形,偏偏貪便宜,弄出這一樁怪案!” “誰教人家有錢,有典的就有要主。

    ”三成無精打采地答複。

     “你看那小子的神情,做這麼狠的事,他像什麼都預備好了!遊擊隊去捉他的時候他還在地裡幹活,這東西真不長良心!”老郭對于兇手是切齒的痛恨。

     三成默默地不說什麼。

     西方的陽光已經全拖到樹後的地平線上去了,薄暮的淡蒼色從四圍漸漸逼近,這時才見端着紅泥茶壺的玉興從荷塘東面走來。

     “啊呀,好累,郭大爺還坐在這裡,我怕你二位等煩了。

    ” “你不是早該下班了?”老郭站起來,沿着石崖散步。

     “誰不是早歇了班?看小福那玩意,便耽誤一個時辰。

    ”玉興把茶壺,粗磁大杯子都放在青石平台上。

     “怎麼,還有什麼看頭?” “唉!怪事,他媽的兇勁!我見過殺人放火的土匪,有時被捉到還失神掉魄地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東西,他不但不怕,咬着牙說話,吃黃米餅子一樣吃得下,他倒說:都完了幹淨,橫豎是活不舒服!有了老子沒有糧米的土地,要土地就完了他這一家!郭大爺,這話多脆!嗳!真是新聞!……” “壞小子也有他的狠主意,這是什麼世界!”老郭用銅煙鬥扣着泥壺上的銅條。

     “還有,……今天德勝的石掌櫃的就沒到場。

    ” 老郭若有所悟似地道,“對呀,那大肚子一天沒露頭,可真怪?” “他占了便宜,……怕教小福看一眼就夠他受的?”玉興蹲在青石上半玩笑地說着。

     “自然,他心虛,連這代筆的先生也仿佛有了病!” 一直沉默坐着的三成聽了老郭的譏诮話,回過頭來淡淡地答道: “有什麼病?我沒有兒子,……還怕被丢到水灣裡去不成!——我不過想着那爺倆,好好的人,……平常都是好好的人,怎麼會演出這樣的現世報?……” 實在,自誇是知道多少事故的老郭與正在青年的玉興都解答不了這個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