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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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晰地聽明了叫聲是從農場東頭的小茅屋裡發出來的,他的全身驚顫了一下,心在蔔蔔地跳動!下意識地邁過菜畦子向東跑,即時,那叫聲便沒了。

    農場邊的青楊樹葉子刷刷作響。

     蹿到老鐵匠自己住室外的高粱風帳前面,他踮住了,兩條腿篩羅般的抖顫。

    明明是屋子裡有什麼響,像是摔碎木器,又像是沉重的東西倒在地上,他急了,一手推開風帳中間的棘子隔,想近前去叫開那小屋的木門。

     極黯慘的微弱的燈光從小屋窗棂間射出來,照着腳步,腳剛剛伸到風帳裡面,一個高揚的吓人的聲口在窗子裡發了話。

     “來,有人讓他進來!一個是這樣,還差再來一個!……進來!……” 這黃瘦的怯弱人幾乎沒把身子栽倒,不敢再動,本能地将右腳拔出來,輕輕溜到農場旁邊的小水溝上,呼吸緊壓,舌根下面被又苦又酸的唾液充滿。

    他覺得腳下的地向下陷,俯在一塊大圓石上蘇息一會,才醒悟過來。

    提着心轉回家去,把自己的正在發瘧子的小兄弟叫起來,兩個人又偷偷出去避在水溝旁大圓石後面。

     在這裡,一面可望着那有聲響的小茅屋,一面斜對着向村外去的大道。

     夜的黑暗籠罩住一切,樹木,農場,田地,全是黑魆魆的。

     這一個“青紗帳”時季裡時常有殺戮事件,很尋常的河灘上,樹林子裡,土崖頭上,不知那裡來的屍身,有的被繩子絞住頸項,有的受過刀傷,不知為什麼被人奪去了他的生命。

    也許經過一些日子有死者的親人認領回去,而找不到死者家屬的更多。

    這很容易判斷,總是綁财票,撕裂了,或是路劫。

    用不到偵探,也輕易不報縣驗屍。

    埋到地下,或被野狗當作食物,大家不覺得驚奇,也不以為凄慘!忙于生活,忙于自家防守的情形之下,像這些平凡的橫死引不起一般農民的興味。

     然而自從前幾天圈圈灣發現無頭男屍以來,卻哄動了蔣鎮與左近小村莊,都互相談論着這罕有的事體。

     因為沒找到頭顱,這明明不是膽大匪人所幹的事,有仇,有冤,殺人滅迹,十分明顯的情形。

    屍身丢到水灣中去,不知過了幾天才浮泛上來。

    死者不像遠方人,又是完全莊稼人的衣服……這個啞謎沒過兩天便被人猜破了。

     第一個首先到蔣鎮公所秘密作證人的是那痨病很重的三鐵匠。

    事先就有人背地裡談論:因為小李屯的老鐵匠忽然失蹤,鎮上老郭的賭場尤其是消息靈通所在。

    雖然公所裡因為沒有确實憑證,又覺得事情太怪,不肯下手辦。

    及至屍身漲大了,從那深水灣中浮上來,大家的疑惑覺得漸漸地找到頭緒。

    為了急于替伯兄伸冤起見,三鐵匠催着鎮上的團丁去提人。

     于是,在一個明朗的正午,一群肩槍農民把老鐵匠的兒子小福由田地中提到。

     在李屯村外的灣邊令這強壯的村漢認識屍身,圍着好多瞧熱鬧的觀衆。

     “你們别覺得有勢力,就屈打成招!這一夏死的人多了,難道都能找的出主來?沒有面貌誰知道他是那裡來的走路人?” 他說時用粗大手指擦着濃黑眉毛上的汗滴,聲音并不變,也不害怕,他脾睨着那些鎮上的武士與四圍冷冷的觀衆。

     本來還沒有真正的憑據,怎麼好血口噴人?雖然三鐵匠同别人說,那一夜他與他的兄弟暗裡眼看着這村漢從小屋子裡把死屍背出,因為他手提着明晃晃的刀子沒敢追上去。

    然而以後呢?這怎麼斷定?鎮公所想不出好主意來,結果隻好把這倔強的漢子暫且派人看守着。

     直至又過了二日,費盡痨病鬼三鐵匠與他兄弟許多力量,晚上沿着灣崖用鐵器掘起泥塊,到底在一晚上從泥崖一邊将死者的頭顱找到。

     事情自然十分清楚了。

    第二天認頭,這是新鮮而怪異的新聞,天還沒黎明,水灣左右已經聚集了不少的男、女、孩子。

     昨夜,老郭賭場裡的夥伴們沒有人睡覺,也不摸紙牌。

    在兩盞的煤油燈下大家全是熱心地讨論這件“殺父”大案。

    鞋鋪裡的賬先生自從這事件發生的那天起,已經減少了飯量,這晚上在賭場的小屋子裡他成了衆人詢問的目标,因為他曾替死者寫過一張典地契。

     老郭為這個慘案擦過幾滴幹眼淚,他仍然不很相信為什麼自己的兒子會這樣下毒手? “這是逆倫大案,應該把那個村子都劃平了!兇手是誰,點一盞天燈!現在什麼都變了,不曉得縣官怎麼辦?太壞了,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真是鬼附着兇身!生身爺,……有兒子的都得留點神!” 一位四十多歲的賭友發抒感慨,叙出耳食來的知識。

     三成立刻給他一個有力的反駁。

     “變了,變了!這正是天地反常的時候!什麼刁狡的事不會有?上年南縣裡鬧共匪,沒聽說親侄子用手槍打死他的叔叔?不過為的他叔叔有錢不随夥。

    ……還有這些年來拿着殺個把人同宰雞似的容易,誰也不害怕!從前……我十來歲時,鄉間人連個吊死的女人都不敢看,殺人誰都不曾想過,現在呢,太容易了,大路上躺着瞪眼的屍身,圩門上挂着土匪頭,連孩子們都敢去瞧熱鬧。

    ……所以啦,鄉下人也會拿起切菜刀切下他老爹的頸子!……” 老郭仰仰頭噓了一口氣,“别高興地吹咧,還說什麼,不是你這份子寫文書哪會有這場事。

    ” “唉!”三成弩弩嘴,“早晚,難道沒有鐵匠典地的一樁,他兒子便從此饒了他不成?如果老頭子把家業折賣完了,那不該着用零刀子割碎?怎麼,……有了财物便不管父子,該死的!總之人心變的太不像樣了!” “這樣說起來真令人防不及。

    ”另一個人插語。

     “是啊,那些暗中把他的老爺子逼死的,人家自然看不出來,可惜小福究竟是莊稼頭,要他爺的命,就是斧子刀子地砍來,要是會想方法,人死了,财物一點丢不了,也許賺個好兒子的名氣呢!” 三成受了這兩天的麻煩,弄不清對于那浮在水面的屍身是憎恨還是可憐,三杯酒裝到肚裡去,激出他這些怪議論。

     很喪氣的老郭扣扣煙鬥,鄭重地表示他的意見: “别的都不是,我以為‘财帛動人心’!假使他家像我一樣,一指地沒有,闖不出這個亂子。

    若是地太多,或是另有出息,小福再兇也幹不出這回事來。

    本來,鐵匠也太不像話了,兒子們供給零花,還得把要收糧米的地向外典,小福并不是荒唐鬼,終天隻知道在土地裡尋生活,吃,穿都不舍得花錢,和他老子正是反過。

    玩錢,喝酒,一樣也不會,……可是為了财帛便不認的老子,……怪呀!……” 這都是昨夜中小賭場中的民意。

    各人懷着奇異的盼望,從清早起便到圈圈灣的土崖上面,誰也要對那兇犯盡力地看上幾眼,擠到前頭去聽聽他有什麼口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