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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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隻要拿的出大洋五十元就行!”老蒲說這句話,簡直提不起一點精神來。

     “五十元?爹,怎麼還有教咱繳五十元的?又不是土匪貼了票帖子,……”小住的嫂子靠着小棗樹站住了。

     “這是新章程呀。

    段長吩咐下來:隻許十天的限期,比衙門催糧還緊。

    ” 老蒲這時才慢慢地把當天下午在小牟家農場上開會的事都報告出來,又把鎮上重新分段辦聯莊會的經過,與他這一家分屬楞大爺那一段的詳細事都說給全家。

    末後,他又裝起一袋煙吸着,像是抑壓他的愁腸。

     “真不是世界!情理同誰來講,地不夠也罷,錢更不用提,就說那一杆槍,爹,你好說我沒有成算,你想,咱家有那麼一杆槍,在這個林子邊住家,有人來,就擋的住?再說,還不是給人家現現成成的預備下?……”小住提高了嗓子大聲喊。

     “你小聲點,這個時候定得住誰在牆外。

    ”他大哥處處是十分小心。

     老蒲聽第二個兒子說的這幾句,卻找不出話可以反駁他,自己隻是被五十塊大洋與十天繳不上要押起來遊街的事愁昏了,倒還沒想到這一層。

    對呀!他全家在這塊茔地邊住了多少年,什麼事都沒有,雖然前幾年鬧匪鬧的比現在還厲害,也沒曾有人來收拾他。

    不用躲避,也用不到防守,誰不知道他家隻有二畝半的典契地,下餘的幾畝是佃種的。

    可是這一來,一杆槍也許就招了風來?不為錢還為槍;土匪隻要多得一杆槍強似多添十個人。

    這一來,五十塊大洋像是給他這棘子牆上貼了招牌,這真是平空掉下來的禍害!即時他記起楞大爺在散會時吩咐的話—— “以後的事:誰領了槍去,鎮上蓋印子,不許随便送人,隻可留着自己用。

    會上多早派着出差,連槍帶人一起去。

    丢了槍,小心:就有通匪的罪!——不是罪,也有嫌疑。

    ”這些話段長是在最後說的,大家因為要籌錢弄槍已經十分着急,有槍後的規則自然還不曾留心聽。

    然而現在老蒲卻把這有槍後的規則想到了。

     雙重的憂恐使老蒲的煙量擴大了,吃一袋又是一袋。

    他現在并沒有話對這莽撞的年輕人講。

     “爹,你在鎮上熟呀,當差這麼些年,不會求人?向段長,——更向會長求求情,就算咱多捐十塊八塊錢,不要槍難道不行?”伶俐的大媳婦向老蒲獻出了這條妙計。

     “嗳!……這份心我還來得及。

    人老了,鎮上也有點老面子,大家又看我老實,年紀大,話也比較容易說。

    可是我已經碰了一回釘子了。

    ……” “去找的會長?”小住的大哥問。

     “可不是。

    會長不是比我的主人下一輩,他年輕,人又好說話,實在還是我從小時候看着他在奶媽的懷裡長大的。

    自然我親自去的,……他說的也有情理。

    ” 始終對于這件事懷抱着另一種心情的小住突然地問他爹:“什麼情理,他說?” “他是會長,他說關于各段上誰該買槍的事,有各段的段長,他管不了。

    ……縣長這次決心要嚴辦,誰也不敢徇私。

    ……他這麼說。

    ” “哼!他管不着,可是咱哪裡來的五畝地?果然有?咱就按章程買槍也行。

    ” “我說的,我當場對段長說的,……不中用。

    段長,他以為不會教咱花冤枉錢,調查得明明白白,都說咱這幾年日子好,就算地畝不夠,槍也得要。

    ” 老蒲的破青布煙包中的煙葉都吸盡了,他機械地仍然一手捏着袋鬥向煙鬥裡裝,雖然裝不上還不肯放手。

     “這何苦,誰不是老鄰居,怎麼這樣強辭奪理!”大媳婦歎息着說。

     接着她的丈夫在青石條上深深地吐了一口氣。

     “要誰說也不行,不止咱這一家。

    誰違背規矩就得按規矩辦。

    鎮上現下就拴着好幾個。

    我又想誰這麼狠心給咱上這筆緣簿?我處處小心,一輩子沒曾說句狂話,如今還有這等事!小住,像你那個楞頭楞腦的樣子,早不定闖下什麼亂子。

    ……” “哼,既然沒有法,也還是得另想法借錢。

    也别盡着說二弟,他心裡也一樣的難過。

    ” 媳婦的勸解話沒說完,小住霍地站了起來。

     “槍,非要不可?好!典地不吃飯也要槍!到現在跑着求人中鳥用。

    來吧,有槍誰不會放,有了槍我幹。

    出差,打人,也好玩。

    這年頭有也淨,沒有也淨,爹,你想什麼?” “錢呢?”他大哥說出這兩個沒力氣的字。

     小住冷笑了一聲,沒說出弄錢的方法來。

    即時一片烏黑的雲頭将淡淡的月亮遮住,風從他們頭上吹過,似乎要落雨。

     黑暗中沒有一點點亮光,老蒲呆呆地在碎石子上扣着銅煙鬥。

     他們暫時都不說什麼話。

     隔着老蒲家借了款子領到本地造步槍以後的一個月。

     剛剛過了中秋節兩天的夜間。

     近來因為鎮上忙着辦起大規模的聯莊會,驟然添了不少的槍支,又輪流着值班看門。

    辦會的頭目們時時得到縣長的獎許;而地方上這個把月内沒出什麼亂子,所以都很高興。

    中秋節的月下他們開了一個盛大的歡筵,喝了不少的白幹酒,接着在鎮上一個有女人的俱樂部裡打整宿牌,所有的團丁們也得過酒肉的節賞,大家十分歡暢。

    這一夜是一位小頭目在家裡請會長和本段段長吃酒,接續中秋夜的餘興。

    恰好這夜宴的所在距離老蒲當差的房子隻有百十步遠,不過當中隔着一道圩門。

    自從天還沒黑,這條巷口來了十幾個背盒子槍、提步槍的團丁,與那些頭領們的護兵,他們的主人早在那家人家裡猜拳行令了。

    像這等事是巷子中不常有的熱鬧,女人站在門前交談着頭領們的服裝;小孩子滿街追着跑;連各家的幾條大狗也在人群裡蹿出蹿進。

    老蒲這天正沒回到鎮外的自己家裡,一晚上的事他都看的清楚。

     從巷子轉過兩個彎,不遠,就是圩牆的一個炮台所在。

    向來晚上就有幾個守夜的人住在上邊。

    因為頭領們的護兵們沒處去,便都聚在這距牆外地面有将近三丈高的石炮台裡。

    賭紙牌,喝大葉茶,消遣他們的無聊時間。

     像是夜宴早已預備着通宵,那家的門戶大開着,從裡面傳出來的胡琴四弦子的樂器與許多歡呼狂叫的聲音,炮台上的人都可以聽得到。

     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