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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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車站中充滿了不安與浮躁的氣氛。

    月台外的洋灰地上,有的是痰、水、瓜皮。

    亂糟的室隅,如鳥籠的小提門的售票口,以及站後面的石階上洋槐蔭下都是人——倉皇、紛亂、怯懦的鄉民,粗布搭肩、舊式竹笠、白布的衣褲;紅頭繩綠褲帶的婦女,汗氣熏蒸着劣等油粉的臭味。

    他們老早就麇集在這以為安定的避難所中。

    他們是從遠近各鄉村來的——因為距車站近處的幾個小城都早在炮火包圍之下了——有的奔跑了幾晝夜,有的饑渴困頓得不堪,更有些在道路上受了不止一次的驚恐。

    他們不期而會,不用問詢,都互相了解,互相同情。

    體面與裝點,此刻都消滅于炮火的威吓之中。

    隻有共同希望,盼着那巨大動物到來,好拖到别處去。

     “喝!焦心,白費!你聽見站長室裡前站的電話麼?五點。

    ……還不定準。

    也許得等到張燈後。

    ……” “這不是開心?兵車又須先過幾趟?” “兵車多哩,活的、傷的、裝軍需的,下趟車——說不上第幾次了,有五千西瓜裝到C河前線上去。

    ” “西瓜——真好買賣。

    在這樣的年頭兒真說不上幹哪一樁賺便宜。

    早知道要用許多西瓜,我還去租地種瓜,準有五分利,……少說,……” 噗嗤一聲冷笑的驕傲聲音從對面先說話的那位鼻腔中透出。

    他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上身穿了深藍色銅鈕扣的鐵路制服,卻配上一條又寬又肥的白竹布号褲。

    一雙布鞋,立在濕潤的水門汀上,倚着粗木栅欄。

    左腋下亂卷着紅色綠色的旗子。

    與他談話的是戴紅布帽的小工頭,也有三十歲以外了。

    黧黑面孔,粗硬有力的手指,光膊,穿了白地黑字的号褂,黃粗布短褲下露出很多汗毛的光腿。

    他用左手二指斜夾住一枝香煙,立在站外的小樹蔭下。

    七月的太陽炎光正穿過紅瓦、鐵篷、一望無邊的油綠高粱與荒蕪的土塊。

    他們身前有一群偏斜着軍帽、灰色上衣、穿草鞋的兵士,肩着各式的步槍在站台上逡巡。

     站長室内的日本鐘當當地敲過三下。

     同時站門後面騷動出一陣紛擾、詛恨的浮聲。

     “小皮,……你說賣西瓜五分利?傻子!如果種地有利,三分也幹。

    誰來伺候這二十塊大洋?不錯,大批的西瓜,你曉得官價?”從鼻腔中冷笑的旗手說到這句停住,意思是問小皮多少錢方算得官價。

     “多少個?”他反問的簡捷有力。

     “多少?我說多少便是多少!這才叫做官價。

    來,算一算:在T市十個子瓜少說也賣七角,在鄉下打對折,不合三角五?這一來,一角錢十個盡挑盡買。

    年令,官辦,快快,沒有兩天烏河兩岸的瓜全給拉到車上去了。

    ……” 小皮瞪着烏黑的眼珠,回頭先望望那些灰衣人,吐出了半截舌頭沒有答話。

     “這也說不了,給錢的就是這個了。

    ”高大的旗手伸開右手,将大指在空中翹起旋轉着,向剛剛走到站口的一個幼年兵——一個不過二十歲黃瘦的兵士面上一指。

    那似是頗為悠閑的幼年兵士正自低聲吹着口哨,無意識地擡起他那一雙溫和的而且散漫的眼光向旗手望了一下。

    旗手的右手已經平放在紅木栅欄上了,也對這個幼年兵看了一眼。

     他繼續他的話:“應當的,應當的,這比起烏城外叫種地的一天一夜把他們手種的一百二十畝高粱全砍倒作飛機場,不更應當麼?咱們,無地種瓜,更不曾租到财主家的地畝種高粱,多說什麼!……嗳!”他似乎觸動了什麼心事,“本來麼,還種高粱,種瓜?安安穩穩白費力氣,叫别人圖現成,還不是呆子?……” 小皮把一段香煙尾巴丢在明亮的軌道裡,“呆子,你看他們這些逃難的才是呆子呢。

    還不如咱們舒服,掙一月花一月,沒有老婆、孩子,更管得了天翻地覆?……”他頗覺談得爽快,左腳即時伸入栅欄中的橫木上面。

     “喝!他們因為不呆才出來逃難,他們因為都不呆,才有逃難的資格。

    可是你不要以為咱便可無拘無束地過日子,一個炮彈打來,站房毀了,軌道掀了,怎麼辦?……再就是大家都不呆了,不跑來跑去的,你怎麼會多找點酒錢?” 小皮的眼皮阖了幾阖,似在領悟這段較深的哲理。

     “如你說,還是讓他們年年打仗,他們呆子便年年逃難,可是年年不要炮轟了咱們的站房、軌道,這不就是頂便宜的事麼?對不,老俞?”小皮以為已把自诩聰明的老俞的學理批着了。

     “是麼?要便宜就是頂吃虧的。

    你看這些灰色大爺,這些逃難的人,都一樣。

    ……非大大的吃虧不可,非大大的吃虧不可!……”他說的很遲緩,鄭重